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九十二章 度數旁通十五屏

 殷正茂的反對不是無的放矢,而是基於現實考量,當下大明最重要的任務,是讓大明實現再次偉大這一宏偉目標。 

 當一切和這些相悖的時候,都應該採用緩和的手段,而對張四維的追殺,會影響這一目標的實現。 

 這是矛盾說中的輕重緩急,主次矛盾之分別,殷正茂作為張居正的門下,讀矛盾說,而且讀的很是認真。 

 殷正茂頗為確切的說道:“如果讀史的話,就會發現,新政歷來和人高度綁定,李悝變法、吳起變法、鄒忌變法、申不害變法、商鞅變法、王安石變法、范仲淹變法,這是不符合矛盾說的,為何要變法?” 

 “天下理之最明,而勢所必至者,如今皇明不變法,則必亡是已。” 

 “變法是大勢所趨,是社會矛盾激化到了一定地步,變法不是一人一念,是到了不得不做出改變的時候,是到了窮盡的時候,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達。” 

 “這也是矛盾的地方,明明是天下大勢所趨,是天下矛盾激化所致,以今天為例,是元輔在以一己之力在變法,還是因為大明有志者在支持元輔變法?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但是歷朝歷代,往往將變法和某一個人的抱負和一腔熱血去高度綁定。” 

 “為何要這樣做?將變法和一人高度綁定在一起呢?” 

 “變法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失敗的,除了李悝變法、商鞅變法外,無不是落得個人亡政息的下場,哪怕是商鞅變法,最後的下場也是五馬分屍。” 

 “因為要反對一個人,遠比要反對大勢所趨要容易的多,將新政、變法和某個人高度綁定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對這個人戴各種各樣的帽子,貪財、好色、嗜殺成性、威震主上、不仁不德,來反對和否定這個人。” 

 “從反對一個人,到反對他的所有政令,就變的理所當然和水到渠成了,除了商鞅變法之外,皆是如此。” 

 “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這也是剝皮見骨術的威力所在,通過否定一個人,來全盤否定他的所有一切功績,進而完成對新政的全面反對和全面否定。” 

 殷正茂詳細的闡述了自己的擔憂,他不是給張四維求情,而是在陳述大明變法的困難和阻力,反對者實在是太多了,張居正在的時候還能壓制一二,而全面繼承了張居正遺產的小皇帝,真的能壓得住這些反對者的反對浪潮嗎? 

 面對許許多多的困難,幾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升起了一種悲觀,那就是:就這樣吧、算了吧、差不多算了、做不做都沒什麼,為何要做呢?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維持現狀就可以了。 

 反對者眾,天下罪之,沒有任何人能夠保證皇帝這個天生貴人,會勇敢面對這些困境,而不是從善如流的躺下,選擇逃避。 

 張居正對殷正茂的說辭,頗有感觸,他也思慮過身後事,但是思慮來思慮去,他只得到了一個答案,那就是隻爭朝夕,人再厲害也不管到身後事,太祖高皇帝還讓建文君當皇帝,最後燕府還是把太子府的皇位給奪了去。 

 “國朝大利當前,安能計較個人榮辱?”張居正沉默了片刻後,給了殷正茂答案。 

 殷正茂搖頭說道:“這不是個人榮辱,是國家大利,你張居正和新政完全綁縛在一起了。” 

 “來喝酒吧。”張居正最終還是沒有答應,他不想勸小皇帝收手,大家有分歧是正常的,張居正的理想國、大同世界裡,是在他之後,他培養出來的英明的君主,帶領大明繼續走下去。 

 殷正茂更希望通過維護張居正的名聲,讓張居正這個人無懈可擊,讓張居正變法這五個字,能夠持續下去。 

 當兩個人產生分歧的時候,張居正沒有和殷正茂爭吵,而是選擇了擱置爭議。 

 接下來半個月的時間,殷正茂一直參加廷議,參與大明對呂宋郡縣化進程的討論,一方面殷正茂是國姓爺,這是封建,一方面大明要對呂宋郡縣化,這是郡縣。 

 封建和郡縣,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對立的,但在某個時候是統一的,比如黔國公府,這一個實踐的成功案例,讓所有人對封建且郡縣的呂宋的進程和未來,是非常看好的。 

 在終於結束了議題之後,朱翊鈞讓人抬出了另外一張和職官書屏相同大小的屏風,放在了廷議的右側,職官書屏在左側,這塊屏風在右側。 

 朱翊鈞笑著說道:“馮大伴給所有人講講這是什麼吧。” 

 “臣領旨。”馮保走下了月臺,拉掉了紅綢布,屏風的真正面目出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上面有一個一個的格子,每一個格子上面都有一塊圖表,這些圖表包括了:魚鱗冊、黃冊、各地米糧表、各地官員考成表等等,朝臣們能想到的想不到的表格都在上面。 

 馮保笑著說道:“度數旁通十五屏。” 

 “以魚鱗冊為例,司禮監將所有國史都點檢了一遍,將每年的最後一月的魚鱗冊統計在冊做表,兩百年的田畝變化,雖然從洪武二十六年之後一直在下降,從八百五十萬頃,逐漸降低,但是到了弘治十五年,銳減到了四百萬頃,四億畝田,值得注意的是,官田數量從洪武二十六年的四百二十五萬頃,降低到了六十萬頃,官田從一半,銳減到了國朝田畝的七分之一。” 

 “這是財稅表,國朝的財稅在洪武年間到永樂年間,皆為遞增,而後從洪熙元年起,開始遞減,時至今日,到太倉庫不過四百萬石漕糧和兩百餘萬白銀。” 

 馮保依次介紹著大明國朝的各種度數旁通的數據,這是大明國力穩定下降的鐵證。 

 隆慶五年是大明魚鱗冊、黃冊、財稅、庫藏等最低的一年,隆慶六年都要稍微好一些,隆慶五年國帑存銀只有12萬兩,隆慶六年末,還有39萬兩。 

 馮保來到了十五屏的最後一屏,站在屏風之前說道:“這塊屏風是輿情表。” 

 “陛下讓司禮監把去年所有奏疏點檢了一遍,分為了幾大類,設置了幾個關鍵詞挑選,將所有相關聯的奏疏進行了整理和分類。” 

 “第一大類是崇古,不是大司寇王崇古的崇古,而是法三代之上的愚昧崇古,講法三代之上的奏疏,一共有4581本,這是去年一年最大的熱點詞語,陛下為了不給大司寇帶來麻煩,將這一類改為了復古二字。” 

 王崇古聽完甩了甩手,跪在地上,拜在地上久久無言,停頓了很久才大聲的說道:“臣感激涕零。” 

 名字是爹媽給的,陛下為了不讓他麻煩,還專門把崇古改為了復古,定義更加精準的同時,也讓王崇古少了許許多多的麻煩。 

 “大司寇免禮。”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王崇古落座繼續聽下去。 

 馮保笑著說道:“第二大類是倒張,反對元輔當國,反對元輔新政的奏疏,全部歸類,一共出現了4519本,第一大類和第二大類幾乎是完全重合的,朝臣們將復古和倒張緊密的聯繫在了一起,混為一談。” 

 “誠然很多奏疏裡,並沒有明確反對元輔的當國,但是司禮監也都是內書房出身的讀書人,還是能讀出陰陽怪氣和指桑罵槐的,奏疏裡究竟是什麼意思,朝臣們心裡清楚、司禮監的太監們清楚、陛下更是清楚。” 

 馮保確切的知道小皇帝讀書很好,按照應批盡批的第一原則,陛下幾乎每本奏疏都看過,王世貞那本地震疏陛下都記得,所以馮保沒有矇蔽聖上的想法,而是盡心盡責的進行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