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刀劃牆紙 作品

番外:一位父親的一萬年



            首先到來的是黑暗。

永遠都是黑暗。

沒有視覺、聽覺或觸覺可言,實際上,這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但這不過只是一種錯覺。沒有呼吸可言,我早已死去,我是一片舊日的殘響

自我意識是最大的謊言,就像自由意志的騙局,是人類進化中的一個偶然錯誤,一個偶然出現的美好幻覺。

它太過美好,以至於所有人都試圖沉溺其中,進而蔓延成網,密密麻麻,連接起無數人,每一個網眼中都有一顆參天巨樹,結出了豐厚的果實。

但我不存在,從來都不存在,只有謊言和騙局。

我死了,死在最後一場戰鬥中那真的能被稱之為戰鬥嗎?或許更應該稱之為一場早有預謀的自殺才對。

這場自殺起源於三個固執、偏執且愚蠢的人之間的無數場談話,我們做過很多預案,有些方案偏激,有些方案平穩,但只有這個最後真正被落實。

其實他們兩人都很清楚,選擇權一直在我手上。若我選擇生,我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但若我選擇死呢?

我試圖微笑,可惜我做不到。

回到正題上來。

那麼,你是誰?我為什麼要和你交談?啊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我只不過是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人,一個佔用著偷來身體與名字的竊賊。我是殘響,是幻覺,也是盯著黑暗喃喃自語的瘋人。

我死了,但我不會將那件事稱之為犧牲,我不想讓自己聽上去像是個所謂的英雄,或死到臨頭終於做了一件好事的人。

是我讓整個銀河燃燒。

多少人為此而死?

比如這個人,努米納斯第六十一連的軍士赫洛克。你瞧,他就在黑暗裡待著。

伱看見他的臉了嗎?你當然看不見,你只能看見一片血肉模糊。

他是考斯人,考斯在極限星域內的奧特拉瑪五百世界,那是一片安定、富庶且繁榮的星區。在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裡,這真是罕見的奇蹟。

有個喜好數據和理論分析的人將這五百個世界治理的很好,他和他的兒子們都是我生平僅見的好人,他耗費畢生精力,試圖讓所有人吃飽、穿暖,且活得有尊嚴。

這三個條件說出來並不難,但是,如果你有一本人類的歷史書,你會發現,在歷史上,從來沒人做到過這件事。

他只差一點就成功了,就像他的父親。

唉。

回到正題。

努米納斯是考斯的一個省,赫洛克軍士來自這個省的輔助軍,即奧特拉瑪保衛軍

他是個忠誠的軍人,忠誠於考斯、忠誠於奧特拉瑪、忠誠於帝國、人類和帝皇。他活了四十五個年頭,一直是個好人。

然後他死了,死因很複雜。

有人趁著他還活著的時候剝下了他的臉皮,斬斷了他的手腳,並用一根長長的旗杆從腹部將他貫穿,把他舉了起來。

旗杆是從背後穿出的,這件事很殘忍,但只要挺過最開始時的幾分鐘,就不會再有痛苦。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讓他陷入了休克,直到兇手強制將他喚醒。

於是赫洛克軍士清晰地感觸到了自己現在正在經歷的事,他能用內臟觸摸到旗杆粗糙的表面,以及兇手舉著他行走時帶來的晃動。

他很痛苦,一個人能經歷的最殘酷的酷刑也不過如此,但真正痛苦的事還在後面,因為兇手舉著他走出了他被行刑的地方,讓他看見了自己的家鄉正在火焰中熊熊燃燒的模樣。

這份痛苦讓赫洛克軍士真正地陷入了瘋狂,這就是他的真正死因,不是失血過多,也不是活活痛死,而是瘋狂。

然後,他找到了我。

準確地來說,不是他找到我,而是我找到他。

我是誰?

很好的問題。

你瞧,我還記得這件事,可惜之處在於,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聲音,沒辦法向你介紹我自己。我忘記了.很多事。

不過,就像赫洛克軍士的死因一樣,這件事的起因同樣也很複雜。

從本質上來說,我記憶的缺失起源於人性的流失。而人性是一個很複雜的概念,它包含了許多事,且沒有辦法被直觀地看見或觸碰。它不存在,但也確確實實地存在。

我從未真正地看見過我自己人性的真實模樣,它們的外在顯露只是一片又一片正在碎裂的冰川,不過,現在不是了。可是說來也奇怪,我本該不會再感到任何情緒,諸如悲傷或遺憾

或許這也算得上是一種懲罰,為我所做之事。

扯遠了,我又將話題推進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我已經沒有辦法長久地保持自我和注意力,真遺憾,我曾經是個很專注的人,可以連續地花上十幾年,只為了做成一件事,儘管我最後失敗了。

但是,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我其實也成功了。

可惜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

這裡只是黑暗,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包括我,我也不存在。

我的確很想念他們。

啊,談談諾斯特拉莫吧?對,談談它,再來一次,我需要一點東西來支撐自己。

對於諾斯特拉莫,我最早的印象是一個水坑。

酸臭的雨在被腐蝕的石磚內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坑窪,剛好足夠被當成一面滿是波瀾的鏡子使用。如果光線足夠好的話,我或許當時就能從裡面看見我的臉。

而當時的光線並不好,諾斯特拉莫永遠處在黑夜之中,沒有所謂白天的說法。絢爛的霓虹燈與探照燈將天空變作了另外一面奇妙多彩,卻又無情沉重的鏡子,沉甸甸地壓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它把他們壓得喘不過氣,把他們從人變成野獸

我還記得我當時的感覺,冷,然後是疼,錐心刺骨的疼。

我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疼痛,那是我第一次擁有‘感觸’,於是我開始在黑夜裡嘶聲喊叫起來,用的是諾斯特拉莫語,一種嘶嘶作響的古怪語言。

我後來才知道,最開始創造並使用它的人其實是一群藝術家與詩人。不過,在我所身處的那個時代,使用它的人已經從美好和希望的創造者變成了他們的對立面,變成了一群墮落而無知的毀滅者。

痛苦卻不自知,殺戮,作惡,卻不為任何東西,彷彿本能。

而當時,我什麼也不明白,只知道捂住疼痛的地方拼命地吼叫。我並不是黑夜中唯一發出怪聲的人,還有其他人也和我一樣在黑暗中大喊大叫。

有些人是為了宣洩情緒,為了從藥物帶來的迷幻快樂或謀殺後的可怕快感中清醒過來,但另外一些人,只是因為痛苦。

我當時並不痛苦,我還沒有那種概念,我只是難過。

我花了一點時間清醒,有些記憶湧進了我的腦子裡。

大概可以被分為兩份,一份是一些混亂的剪影,比如蔚藍的天空,白色且柔軟的雲層。這一份很混亂,直到現在,我也不能確定它到底來源於誰,或來源於什麼。我覺得,它其實只是一種倒影。

但另一份就並不如何溫柔了,這份記憶的主人叫做卡里爾·洛哈爾斯,也就是

我?

啊,我的名字。

真懷念,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我了。但是,正如我此前所說,這個名字是偷來的。

卡里爾·洛哈爾斯早已死去,就像所有枉死者一樣,他被我找到了。我還記得那個交易,彼時,我尚未擁有完整的自我意識,他是第一個幸運兒,和我進行了交談。

不過,我其實並不認為他真的能幸運到那種地步,我是一種.世界運行的底層規律,本不該擁有自我意識,也不該將目光停留於諾斯特拉莫。

卡里爾·洛哈爾斯告訴我,他願意付出一切,來進行復仇。

我詢問對象,按照慣例,他說出了一些名字,滿臉的猙獰。

他用復仇兇靈這個名詞來稱呼我,似乎將我當成了一種流傳在星海間的古老傳說。幾十年後,我方才意識到,人類在邁向星海的同時,也將一些不該帶走的傳統帶到了各個世界上。

開枝散葉,追求進步和新事物固然是人類的天性之一,但人類也是固執己見,且維護傳統的。他們什麼傳統都想維護,自然也包括這種極其糟糕的。

後來,我開始使用這個名字,以及這個稱號。

我還記得我起初的想法——復仇的方式多種多樣,我沒有必要將事情完全訴諸於暴力,一定有種辦法可以減少流血的頻率。

最開始時,我打算用稍微溫和一些的方式來完成這場復仇。

可惜之處在於,我終究不是伸冤人,只是無數個偏激的復仇者之一。我沒有辦法讓人們意識到他們所身處的處境到底有多糟糕,而且他們完全值得擁有更好的東西。

沒有人願意聽一個底巢的瘋人在礦洞裡的低語,也沒有人敢於和他並肩而行,共同抵抗一切。我是有些失望的,可我見得越多,就越能意識到這個世界到底出了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