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AU番外《少年幻夢》(十四)

    “餘汙 ”

    顧茫沒有來得及想完, 四周的光線已再度開始盤扭, 但這一次場景沒有很快定下來,他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一閃而過的碎片——

    “我說了,我不想出去逛廟會,我要跟乾孃學平織。”女孩子的嗓音稚嫩柔軟, 卻很倔強, “你自己去吧。”

    “你不去哪有什麼意思啊。”是林韻在喃喃,“走啦,我給你買糖畫吃。”

    “我不要,哼,誰跟你一樣天天不學好。乾爹都教了你一個月了, 靛青染料你還是調不出。”她朝他扮著鬼臉, “略略略,豬腦瓜。”

    畫面又一轉, 是楊柳岸堤邊, 社戲歡騰, 金紅色煙火在夜空轟然綻開, 繼而錦魚曳尾般漾開點點碎光。長大一些的倆人看著天上的煙花, 湖中的倒影, 蜻蜓自他們身邊低飛繞過。

    蘇巧坐在橋沿,晃盪著鵝黃色繡鞋,花瓣般柔軟的嘴唇一動一動。她正在和林韻講著笑話, 不過每次講到一半自己就先岔氣了, 她的笑話是這樣的:

    “嘿嘿嘿, 我給你說,哈哈,從前有一個人,他噗哈哈哈……然後因為口吃,所以哈哈哈哈你知道的!然後他就哈哈哈哈哈哈哎呀我的娘啊,逗死我了,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噗哈哈!”說著真的拭了拭光彩明媚的眼角,“哎,你怎麼不笑啊?”

    林韻於是就真的配合她露了個笑臉,蘇巧滿意了,揉著林韻的頭髮:“這才對嘛,我再給你說一個啊,這個更好笑,哈哈哈哈——”

    這樣的青澀無邪,兩小無猜在顧茫眼前如逝水湍流,少年與少女像皮影戲一般越趨成熟。

    從垂髫小童,到芳華年少,在林韻的回憶裡,他一直都在暗慕著蘇巧,但是自始至終,蘇巧都一直不明白他的心思,她和他說笑,喝酒,談心,她把他當世上最親近的人來看待。至於親情之外的東西,她好像並不明白。

    “巧妹,一起出去走走吧,天氣這麼好。你不要總是那麼操勞,累壞身子就不好了。”

    可是蘇巧總是說:“算啦算啦,忙死老孃啦。”

    “你總那麼拼做什麼?又不是窮到揭不開鍋了。”

    她搖著機杼上的紡線,低頭笑道:“窮怕了。窮怕了。”

    她是窮怕了,沒有靈根,沒有錢帛,健康時尚能湊合過日,一旦有個病痛災禍,像她這樣的人,也就只剩下了束手待斃這一條路可走。

    這世上不是沒有救命的法子,在重華帝都的神農臺坐醫館裡,端端正正地擺著能愈百病的靈藥,能延壽數的仙草,伴隨著一個尋常百姓絕對出不起的價錢。

    鎮上的居民一茬茬地出生,又一茬茬地夭亡,貧瘠瘴癘地,能活到不惑之年的都該去祖墳前頭燒炷高香。蘇巧看在眼裡,心中常感到莫名的焦灼,尤其當聽到那些年幼的孩子在爹爹或孃親去世時無助的哭聲,她就愈發停不下手中的紡線,好像那根纖細的線是她唯一可以緊握住的救命稻草,為此她心甘情願地去向闊少們低頭,向小姐們賠笑。

    “定些衣裳吧?我們家手藝很好的。”

    她總是那麼努力地招徠著生意,不知疲倦般伏在機杼前忙碌著。

    她的鞋子繡的最漂亮,賣的也最俏,所以她常年都在重複這樣一串動作:彎下身子,跪在客人面前,纖細的手小心翼翼地託著那一雙雙尊貴的腳,耐心地替他們丈量碼度。

    她比林韻不幸,比林韻早熟,比林韻堅強,可是她也比林韻焦心太多太多……日復一日,她變得越來越偏執,越來越焦慮。

    這一段記憶最後的情形是蘇巧為了什麼在和林韻爭吵——

    “你什麼時候才能懂點事!!”

    “那你呢?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少年的嘴唇囁嚅著,向來溫順的眼眸泛著薄紅,“我……”

    “你什麼你啊,整天就知道玩玩玩,怎麼啦?現在連話都說不清楚啦?!”

    林韻像被隔了夜的冷饅頭噎住似的,紅的忽然就不止眼睛了,還有臉龐。他滿臉漲得通紅,瞪著她,似乎很惱怒,又似乎很傷心,但他終究還是太軟弱,那些惱怒和傷心最後都化作了喉頭的一次吞嚥。

    “好。”他最後笨拙又難堪地說,“不好意思。是我不好,耽誤了你。”

    畫面分崩離析,這樣子的吵鬧已經太多次了,每回爭執中她怒不可遏的聲音都在此刻交織一處,像是巨石入水,所有輕盈美好的畫面都被震碎,浮沫四散,黑暗浮上來。

    待到顧茫眼前的景象再一次變得清晰時,蘇巧的身影已經不在了。

    林韻一個人出現在了重華帝都裡。他揹著破舊寒磣的布包,有些驚慌失措地看著往來的車水馬龍,原地呆站了好一會兒,才瑟縮著往前走。

    “店家,招人嗎?”

    “掌櫃的,您店裡還缺人手嗎?”

    他像個陀螺似的打轉幾圈,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邁進那些氣派的帝都店鋪裡問一句,就被呵斥出來,這使得他原本就很緊張的舌頭愈發磕磕絆絆。

    顧茫注意到他站在第三家糕點鋪子門口探頭探腦的時候,腳都有些打擺了,偏生店裡的小廝沒有眼力勁,以為他是客人,衝他吆喝:“賣花糕了啊,賣花糕,豆沙芝麻花生杏仁八寶,應有具有,這位爺要點啥?”

    林韻連連擺手:“我不是爺……”

    聽他這樣認真木訥的回答,有幾個客人覺得好笑,選糕之餘側過目來瞥他。

    小廝倒還是笑眯眯的,轉口問:“哦,那麼——公子買點啥?新蒸出來的花糕味道好極了,來一點吧?”

    林韻更緊張了,他原本想說:“我不是公子,不買花糕。”誰知一結巴,出口就成了:“我不是花糕,不買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