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血魔獸與顧茫

    他曾有過美好的幻象,哪怕明知前路渺渺,他也希望自己能與自己的小師弟共渡一生。就像他們從前半開玩笑時說的那樣,有一個家,養三倆貓狗,院裡種一棵桃樹——一起解甲歸田,一起變老,一起死去。

    雖然知道絕無可能,但顧茫仍是忍不住悄悄地創了這個共心之術。此術一旦施展,他便能將自己的意志與墨熄共享,只要彼此願意,他們就能看到對方人生中的種種過往,分享彼此的記憶、情感、意願……乃至生命。

    一個需要雙方無限的信任與親密,理想到近乎荒唐的法咒。

    顧茫本以為是絕對用不上的,他也只是玩玩,聊以寄託一點自己美好的幻象。

    可是站在血魔獸靈體前時,他忽然明白過來——

    原來天命早已註定,共心術的歸宿,其實不是為了陪伴,而是為了別離。

    他最終趁著血魔獸虛弱,悄悄將這個秘法打入了它的靈體裡。就在他施展共心的一瞬間,他感到一股妖邪至極的狂流湧進了他的血脈,他骨子裡的黑魔法咒被血魔獸激得蠢蠢欲動,他體內湧入了大量的魔氣。

    那是血魔獸骯髒的生命。

    用無數祭品,蝶骨美人席,普通人類的性命所鑄就的惡獸之魂——在他體內共生。

    那一刻,他就好像變成了它,他看到它是怎樣被花破暗煉出來的,百年前以峽谷為爐,以天雷為火,以數以萬計的活人為牲,終於淬鍊出了這頭兇惡至極的詭獸。

    喝吼遏雲。

    他就是它,它也是他。

    他以血魔獸的眼睛,看到了種種過去。他看到從前花破暗站在煉魔峰前,看到百年前那張陰鬱而妖異的臉。

    ——

    “重華之君流我為奴,捧他慕容氏為貴族,當真可笑至極!”

    花破暗曾對著初具雛形的血魔獸喃喃私語,將他的仇恨盡數傾灌於它。

    “從我懂事起,我就覺得萬分好奇,為何我是服侍人的賤種,而有的人天生富貴?那些糟老頭兒告訴我這就是天命,我命該如此。”

    “可我真的命該如此嗎?我比那些貴胄勤勉,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更有天賦,這算什麼天命?難道不奇怪?”

    花破暗的面目是那麼得扭曲。

    只有這樣的仇恨,才能滋育出那樣的惡獸。

    他對尚在孕育中的血魔獸道:“淨塵,你知道嗎……為奴的那些年,我在重華的學宮裡翻典閱籍,一點點地去挖這個邦國的根,我想知道為什麼姓慕容的是貴胄,而我們這些人則是僕役……還真被我翻到了原因,但那原因簡直令我感到憤怒至極!”

    “原來重華建國之初,原有兩位兄弟一同為帥將,領著他們的部足,鎮壓了番邦,建立了這個國家。他們將不肯順降的番邦子民削為奴籍,褫奪他們修煉的權力,以免日後這些人舉兵起義,推翻他們所建的邦國。”

    “但殺戮卻並沒有結束,一山不容二虎,昔日生死與共的手足在迎來短暫的安定後,陷入了誰來承接大統的僵局之中。一場內鬥,爾虞我詐,最後是兄長失了策,淪為了敗將。於是他的弟弟將他的裙帶統統斬除,後嗣也打為最卑賤的奴役,廢去靈核,烙下奴印,永世不得翻身。”

    “我就是那一支子嗣的後代——很不甘,是不是?”

    他嗤笑起來:“明明我身上流著的是和慕容氏相同的血,就因為當初的一人之敗,一人之私,兩人之爭,淪落到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能知曉。”花破暗森森然道,“換成是你,你能平靜嗎?”

    血魔獸淨塵在熔爐之中爆濺出一道火光,好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那火光將花破暗的眼睛映照得更亮了。

    天地好像都要毀滅在那雙痴狂的眼睛裡。

    “我從來就不情願過這樣的日子。所以連一開始靈核暴走我就是算計好的。我算準了沉棠那個可笑之人心腸軟,他一定不忍心殺我,甚至會念在我乖巧可憐,替我向君上求情,容我破例為修。”

    煉魔山的火光猶如厲鬼的舌頭,從地獄竄出,瘋狂地蹈舞著,映照著當年花破暗的臉——慾望、仇恨、野心……

    顧茫看到那是血魔獸對人世最初的印象,花破暗傾注給它的印象。

    “淨塵,我冶煉你,就是要你替我奪回重華。”

    “這個邦國,我亦可為君!”

    它是恨意和慾念鑄就的惡獸,死人的血肉成了它的血肉,花破暗的野心成為它的野心,如今它將它的惡與顧茫共情,顧茫幾乎被那駭然的血腥壓得墜入無間地獄。

    顧茫噁心極了。

    但他仍堅持著與它共心。

    只為了……

    號角響起,戰鼓雷鳴。顧茫回過頭去,看著重華浩浩湯湯的軍隊,他的兄弟袍澤,那些從前與他生死與共過的人,那些他曾答應了要帶他們回家的人,那些喚他顧帥的人。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即燃的戰場上飄飛著,他心潮湧動,懷揣著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當然能贏,當然能勝。

    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瞭解血魔獸呢。

    哪怕花破暗自己也只是它的主人,並非與它共魂靈,同生命。

    “御守修,左右翼加固帝都結界,每隊療愈為陣眼,飛馬營往燎軍北營打亂策應軍陣,北境軍隨我。”

    “是!”

    顧茫眯起眼睛,俯瞰那刀劍映月的燎軍連營。

    隔著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一道接天應地的結界,重燎兩邊的大軍在相互對峙著。燎國也早已做好了重華會隨時攻來的準備,因此他們的集結絲毫不慢,顧茫看著底下那魚鱗踴躍般的鎧甲,明白只要率軍穿過這道屏障,廝殺就將開始。

    他深吸了口氣,在當空皓月之下,厲令道:“過結界!”

    “是!!”

    隨著這一聲令下,重華修士猶如遮天蔽日的獵鳥自高空俯掠,穿過結界的瞬間,對面攻伐修士的黑魔法咒猶如漫天箭雨嗖嗖飛射,無數馴化的黑魔惡獸被他們從馴獸營裡釋放,長著黑翅的屍犬,喙部淬滿毒液的魔隼,亂箭般朝著重華修士狂殺過去。

    地面上,嶽辰晴率領的竹武士之軍猶如草原之上遷徙縱橫的馬群,涉過滾湧的護城鳧水,朝著對岸的燎軍陣營奔突縱橫。

    重華的先鋒軍隊就像一柄尖刀,狠力擲向了燎軍這面盾牌,刀盾相擦爆出重重火花,往核心裡刺去。緊接著盾牌後面突出長槍,便是燎國攻伐修士的反殺對抗,一時間吼聲震天,血火紛飛。

    “殺啊——!”

    像是無數流星落地,煙花瞬世,明明是如此殘酷的大戰,在絲絨般夜幕的映照之下,竟無端生出了波瀾宏偉且璀璨耀眼的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