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對峙

    “羲和君是不是覺得這個截胡之人乃是個大奸大惡之徒?”君上又轉過一枚天珠,嗤笑道,“孤當時也是這麼覺得。直到周鶴告訴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緩然抬起眼來,虛弱的臉龐上,一雙眸子卻寒銳至極。

    “是你。”

    兩個字猶如從齒縫裡截碎了道出來。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窩處籠出濃重的陰影。君臣二人隔著燃燒著的炭盆相望,熱氣和燻煙上竄,彼此眼裡的臉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陰鷙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問你,孤在將顧茫交給你的那時候,跟你說過什麼話?”

    “……”

    “孤當時就告誡你,以顧茫犯下的重罪,早當處以極刑,之所以還留他活著,只是因為他身上的燎國法咒值得鑽研。有朝一日他註定將被提作試煉之用,孤希望那時候你不要忘記自己是誰,頭腦一熱站在了錯誤的地方。”

    這些話語確實是君上曾經與他申令過的。當時他聽在耳中只覺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聽到,卻覺得諷刺得厲害,荒唐得厲害,可怖得厲害。

    墨熄俯視著君上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愧疚、傷心、或者猶豫。可是沒有。

    那是一張精緻極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緒都像是丈量過百遍再描繪出來的,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星半點的動搖。

    最難窺見的是君王心……這句話又怎麼會有錯呢?

    墨熄緩緩闔上眼眸,寒意和憤怒、失望和悲慟順著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語卻仍舊像蠍子的毒螯猛扎進他的耳膜裡:“羲和君,如今看來,你是已經昏了頭,把孤的叮囑都徹底拋在了腦後。你根本就已經不記得自己是重華的第一統帥,也根本就不記得當初是誰在你心口當胸刺了一刀,你不記得是誰救回了你給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記得是誰殺了我邦國數以萬計的子民——你根本不記得誰是叛徒了。對不對。”

    炭盆中有一顆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竄上來,飛舞在空氣之中。

    墨熄睜開眼睛。

    他忍著自己憤怒到出離的情緒,忍著自己憤怒到顫抖的手,強自壓著熔岩般翻騰的怒火,嗓音低壓地說道:“君上說完了麼。”

    君上驀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著墨熄的臉,這時候他才發覺墨熄的狀態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連體內的靈流都極度不穩。

    難道說——!

    君上陡生出一股極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天珠手串,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這樣的眼神交鋒中似乎什麼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說完了,那麼我這裡也有一件奇聞。不知君上敢不敢聽。”

    “……”

    半晌後,君上往榻椅深處一靠。他幾乎已經猜到墨熄想說什麼了——能讓他忽然發生這樣堅決的態度轉變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們之間最後那一層紙已經瑟瑟顫然,行將刺破。

    墨熄盯著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將那層紙撕開:“……很多年前,我認識一個人。那個人曾為邦國立下過赫赫戰功,征戰多年,唯獨只敗過一次。後來,他為了七萬座墓碑,為了他的君上曾經向他許諾過的公允天下,深入敵營,忍辱負重備受煎熬整整五年,這五年間,他沒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鮮血,沒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夠讓他看到昔日的諾言兌現……”

    他每說一個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難看上一分,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張完美無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偽視都劃得破碎支離。

    墨熄說的字字句句,都裹挾著濃重的鮮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個人最後回了邦國,卻失去了記憶。可是除了他曾經交託以性命的君上,沒有誰知道他是蒙冤的。他於是被萬人唾罵,被凌·辱關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責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個曾經親口許諾他……總有一天,要會替他沉冤昭雪,親自替他戴上藍金佩綬的人——卻說容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試煉!”

    砰然迸濺的怒火灼燒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隱忍,說到此處,墨熄的聲嗓都在發抖,火光像是淬進了他漆黑的眼珠裡。

    “……君上。這個故事,不知您耳熟嗎。”

    君上的面色已比紙還白了,在這僵凝的氣氛中,他將串珠套迴腕上,他的手有些顫抖,套了一次,並沒有套上,第二次才將串珠繞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來,“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私闖御史臺盜取載史玉簡……”

    “這麼說來……”墨熄闔了闔眼眸,聲音因為激憤而顫抖得厲害,“那些玉簡果然是被你銷燬的!”

    他驀地睜開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種痛苦與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