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八年前的陸展星

    “餘汙 ”

    “羲和君覺得我瞞了你什麼了?”

    顧茫問這句話的時候, 臉上的神情說不出的寡淡。笑容與頑劣都收去了, 鋒芒與狠戾又還未出鞘,只這樣看著墨熄,像個陌生人。

    墨熄自然不能說“你是不是有意叛國而去”,於是他闔了闔眼睛, 低聲道:“我知道你仍對重華, 對君上多有不滿,我——”

    “別啊。”顧茫一抬手,指尖觸上墨熄的嘴唇,他盯著他,忽然又笑了, 那笑容三分甜膩七分危險, 浮於這張臉的表面,“美人, 人可以亂睡, 話可不能亂講。我如今軍銜已解, 殘部收監待判, 我的兄弟三日後就要東市問斬, 你這時候來跟我探討我是否對君上不滿, 是想累得我罪加一等,愈發萬劫不復?”

    “……我從來沒想要這樣待你。”

    “你現在沒想過,不一定將來不去想。最難消瘦美人恩, 何況像你這麼美的。”顧茫的指腹順著墨熄的唇滑過, 到他的下頜, 微微抬起來,“我不得不防啊。”

    “顧茫。”墨熄的暗沉沉的眼睛傷心地看著他,喑啞道,“我對你,是真心的。”

    “你們這些權貴,就是平時賞賜人賞賜慣了。賞珠寶哄女人,賞財權哄男人。這些都沒有用的時候,就乾脆把自己的真心也賞出去。我哪裡敢要?”顧茫嘆了口氣,“人的心都是會變的,君上當年還對我掏心掏肺呢,在我為重華開疆拓土的時候,我是萬萬沒有料到新君即位之後會這樣待我。”

    頓了一頓,顧茫道:“我看不透你們這些人。”

    “包括我?”

    “……”顧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偏就有這種本事,他高興的時候,一脈笑痕就能讓人如沐春風,他不悅的時候,春風便立刻化作凍雨。

    顧茫抬手拍了拍墨熄的臉:“寶貝,包括你。”

    手指尚未落下,就被墨熄攥住。

    顧茫睫毛振翼,慢慢抬眼看著他:“鬆開。”

    墨熄卻並未松,他無疑是傷心的,是絕望的,然而這些情緒愈積愈深之後,就如濁雲壓境,逐漸地讓他周遭氣場變得偏執而陰沉。

    “你要我怎麼證明。”墨熄捏著他指尖的力道越來越緊,眼中跳動著明暗不定的幽澤,“顧茫,事到如今,是不是隻有與你同樣出身的人,你才願意相信。是不是隻有陸展星站在你面前,你才願意傾聽。”

    顧茫神色不變,淡道:“羲和君說笑了,顧某人不過賤奴一個,從來都是你們不願意相信我,我又有什麼選擇的權力?”

    墨熄看著他的臉,他驚覺顧茫此時就已與後來投於敵營的那個叛將有了一樣的神態。

    斂在眼底的,已是決絕。

    此刻的顧茫,就像一個立在懸崖峭壁邊的人,隨時隨刻都有可能墮下那萬丈深淵而去。

    墨熄喉結上下滾動——原來很多事情回頭看,一切都早有跡象,只是當時年輕,沒有讀懂真正的顧茫,以至於這些預兆著未來的細枝末節,他從前都錯過了。

    他驀地閉了閉眼睛,慢慢地鬆開了顧茫的手指,低聲道:“……對不起。”

    “你跟我道什麼歉?”

    “你班師回朝那天,是我沒能陪在你身邊。”

    顧茫靜了一會兒,笑了:“你當時自己也在前線交鋒,我並非不明事理。再說了,就算那天你在朝堂之上,你又能怎麼樣,能改變什麼嗎?”

    他在鋪著蜀繡織錦的桌几前坐下,抬手斟了兩杯茶。顧茫的手臂這時候還是蜜色的,線條緊繃,不似後來那般蒼白。

    他將其中一杯茶推給了墨熄,自己飲了另一杯,而後道:“羲和君,這樣處置我是新君的意思,不是靠你求個情就能改變的。我從來沒有因為你那天未曾陪在我身邊而怨恨過你,但說句實話,我們真的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墨熄道:“這道歉我不止是說與你一人的。你能讓我講完嗎?”

    顧茫無所謂地笑道:“好啊,你說啊,既然你這道歉不止對我一個人,那還要對誰?”

    “鳳鳴山的七萬魂。”

    “……”

    “對不起,顧茫,是重華欠了你們七萬座有名有姓的墓碑。”

    顧茫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睫毛微微簌動著,垂下來,然後他嘆了口氣道:“墨熄,這件事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我也已經看開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墨熄看著這個泡在青樓裡,叫歌女彈招魂曲的顧茫,這個所謂的“看開了的人”。

    沉默未幾,他說:“你想要替他們求的墓碑,我會去為你問君上討要。”

    顧茫原本在把玩著手中的杯盞,聞言倏地抬頭。

    不知為什麼,他的神色竟微微變了:“誰讓你多管閒事。”

    墨熄道:“這不是閒事。”

    顧茫一下子鼻樑上皺,面目近乎警懾的虎狼:“你聽著墨熄。如今我的軍隊雖然散了,但他們仍都是我一手帶出的,生也好,死也罷,他們與我是同一種人,與你不是。用不著你來替我出頭!”

    “那是他們該有的,每一個英烈都有。你求的沒錯,你求不得我求。”

    幾許寂默,屋內靜得猶如深海死域。

    顧茫依舊瞪視著墨熄,卻一句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低了頭,驀地閉上了眼睛。這是進屋以來,墨熄第一次看到他臉上戴著的虛冷假面皸裂出了一道縫,那後面的悲傷幾乎像是海潮般湧流。

    顧茫低頭垂落在陰影裡,輕輕地笑了:“羲和君,你說笑了。什麼英烈啊……他們不過是一群螻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