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痕 作品

第36章 第二卷·四

    父女正在寧馨間,下人卻跑來稟報,宮裡張公公到了。

    季玖招來丫頭,將孩子遞過去,連忙走出內院。他此番回家,述職之外便是探親,不過一月時光,就要重回軍中,與將士們日夜相守。回來後進宮幾次,皆是快去快回,近兩年邊疆並無大事,南方狄蠻與五年前徹底降服,只剩北疆匈奴。匈奴兵勇猛果敢,擅騎射,其技精快狠準,實在是朝中心腹大患,只是三年前有北方遊商傳回消息,道那匈奴人內部起了紛爭,兩大家族互相鬥毆起來,便顧不上再來犯邊境,季玖潛探子去打探過,證明消息屬實,是以北疆太平幾年。

    這太平不過是暫時的,季玖知道,軍中將士知道,朝中大臣知道,天子更是知道。

    季玖換了官服,隨張太監入宮,御書房裡只有兩人,一人身著明黃長袍,正面朝架上北疆地形圖,另一人一身青色儒衫,手中掂著一把摺扇,側對著季玖,季玖來時,他們正喁喁低語。

    季玖跪下叩首:“微臣參見皇上。”

    天子頷首微笑,走到他面前道:“季玖。”那聲音很是溫醇,卻帶了威嚴,季玖低著頭,道:“在。”

    皇帝讓他起身,問:“季老將軍最近身體如何了?”

    季玖答:“家父身體健朗,微臣返家前,他還與故友一起飲了酒,席中僅泡餅就吃了兩張。”

    皇帝笑了一聲,說好的很。

    季玖知道這不過是正事前的鋪墊,便立在一旁,等皇帝開口。

    不料皇帝卻遲遲不提正事,只與他寒暄,問家中事,軍中事,募兵之事,練兵之事,又突然轉了話題,繞回他家中,譬如季玖長子功課之類。季玖一一作答,只是心中揣測不定。

    好一會,皇帝才拿起案上一份奏章遞了過去:“這是一份緊急軍情,你看看。”

    季玖愣了下,雙手接過,打開細閱,越看臉上神色就越凝重起來,周圍氣氛似乎也隨著這份奏章的展開而凝滯。皇帝始終觀察著他的神情,那青衫人也在一旁站著,貌似眼觀鼻鼻觀心,實則將屋中所有細微之處都攬入眼底。

    終於,季玖合上奏章,深深吸了口氣,道:“季家三代忠良,子孫皆在軍中效力,從未發生過剋扣軍餉之事,還請聖上明察。”

    皇帝高深莫測的笑著,從他手中拿了奏摺來,放到一邊,似是隨手一棄,道:“我怎會懷疑你?”這話說得,實在是逾越了他們之間現在的身份。

    季玖怔了怔,下意識的看向一旁的青衫客,見那人似是什麼都不曾聽見般鎮定自若,心裡緊了一下,季玖默不作聲。

    皇帝望著自己幼時的伴讀,臉上仍是高深莫測的,頓了頓,道:“不要在京停留了,明日返回軍中吧。”

    季玖自進門,這才是第一次抬起眼來,正視著眼前帝王。皇帝愈發成熟,眉眼也陰沉許多,再不是少年時那個陰鬱卻尚能親近的落勢皇子,而是真正的天下君王。季玖知道,從他們季家合力扶持這位不起眼的皇子到登基為帝開始,他從原先的伴讀,已經迴歸了他的臣子。

    季玖重新跪下,低聲道:“微臣告退。”

    一抬眼間,卻見那龍袍腰間的墜玉晃了一下,一隻緋紅九頭龜的玉墜。五年前他首次為將,率領兩萬部眾揮師南下,平定了南蠻,班師回京後,也是在這御書房,皇帝笑容是真摯的,隨手拿了龍案上的獅頭鎮紙送他,那時他還年少輕狂,雖知不妥,卻也摘了腰間佩玉送過去。正是緋玉雕成的九頭龜。

    季玖不知他是刻意在今天佩上它,還是其他。但他寧願,眼前威嚴日益深重的帝王,只是突然心血來潮,佩了那玉飾。

    季玖退去,身後皇帝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裡,頓了頓,才重新看回那張軍事圖,看了片刻,突然開口道:“你覺得此人如何?”

    那青衫客噙著笑,答道:“陛下,君子如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皇帝又沉默,“我若用他掃蕩匈奴,如何?”

    “陛下,”那人遲疑了一下,道:“季將軍天生將才。”

    “哦?”

    “五年前他以兩萬兵士,遠走蠻荒之地,翻山越嶺,跨河渡海,直逼敵方心口,一戰而成名。卻無人細想過,北方兵卒如何克服南方氣候,又如何一路追尋敵方蹤跡,不被敵將所布迷障而誘惑,直搗老巢,這一仗,全倚仗將領的決斷,何去何從,必須算無遺策,才能成此奇功,若一步走錯,兩萬士兵和將領們都將困絕而亡。季將軍首次領兵出戰,就展現了他武將的天賦。若是派他出兵匈奴,定不會有負所託。”

    皇帝一直看著那地形圖,這時才轉過臉來,“既是如此,愛卿剛剛為何遲疑?”

    “陛下,”那人苦笑了一下,方才道:“臣只是想,陛下是想讓他成為出生入死戰功卓著的將軍……還是……將他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