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風景

    “走吧,侯爺。”衛孺催他。

    衛孺知道他的心思,靖北雖然不治罪,但也前途渺茫了。如果他現在封了王,早已經去賀府提親了,但俞燁卻只是看著言君玉。

    言君玉和賀綺羅看東西的眼光向來是一致的,言君玉把他的馬託付給了賀綺羅,賀綺羅也把她的刀送給了言君玉。是互相不使寶物蒙塵的意思,但今日言君玉身邊並未佩刀。

    等到上了官道,他也終於收起了心。言君玉還是一直送,兩邊山上草木葳蕤,滿山杜鵑啼。靖北的軍隊走了三十里,卻聽見身後馬蹄響,熟悉得簡直要讓人疑心是幻覺。

    所有人都回首張望,只見山路中馬蹄如擂鼓,滿山青翠中忽然閃出一抹紅色來。

    是賀綺羅來了。

    她女裝也這樣利落,胡服箭袖,穿一身紅衣,騎著言君玉送她的追風馬,轉瞬間已到眼前。騎的這樣快馬,臉上沁出一層薄汗來,笑得這樣燦爛。

    滿軍中也有猜到的,多半是不知道的,只看著自家幾位主將一齊喝起彩來。尤其是侯爺,眼神那樣複雜,又像是高興,又像是傷感,溫柔得讓人眼睛都發酸。

    再走十里,是個驛站,大軍回靖北,也要諸將簽下名字。俞燁和衛孺都簽了,輪到了賀綺羅,副將只管叫:“葉將軍。”

    賀綺羅笑著接過了那用幾張粗糙黃紙湊就的簿子。

    言君玉當初為什麼要籤本名,她明白了。有些事,看似沒什麼,非要自己說出來,寫定了,才知道原來是天差地別,原來不止是證明給別人看,自己的心也需要得到證明,才有勇氣去面對所有的一切。

    她說:“我不是葉將軍。我是賀綺羅。”

    粗糙黃紙上,寫就她的名字,史書記不記得什麼重要呢,她總歸是她。靖北的陌刀陣,殺敵數萬的戰績,封了將軍的勇士,戰場上誰也不得不承認的功績,不是別人,就是她賀綺羅。

    出門見夥伴,夥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她倒要看看這幫人知不知道自己是女郎。

    木蘭當初一定也有得意的,十二年的功績鑄就她的名字。什麼當窗雲鬢,對鏡花黃,她只要邊疆青雲高,天地廣,痛快馳騁,一世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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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到最後,已經是不能再送了。

    “好了,送軍千里,終有一別。”言君玉笑著道別,裝作看不到其他人都紅了眼睛。衛孺尤其不肯接受,只是犟著不說話。言君玉只得跳下馬來,摸了摸賀綺羅騎著的馬,這是敖霽送他的馬,叫做追風,放手太艱難了,但它留在京中一定會想念塞上的風雪的,它不屬於這裡。

    邊疆的歸邊疆,長安的歸長安,當年思鴻堂睡在一起,日夜琢磨著戰法的少年,最終也要分別。

    衛孺比他還愛哭,如果能取下頭盔的話,一定可以看見眼淚大顆地落下來。

    他拍拍戰馬,通人性的馬兒只是不捨地蹭著他的手,言君玉用額頭抵著它的額頭,聞見塞上的青草香。

    “走吧。”他鬆開了手,笑著道:“別弄得這麼生離死別似的,以後有的是相聚的機會呢!”

    但他的眼睛也紅了。

    賀綺羅沒說話,只是在馬上抱了個拳,她反正向來是江湖氣重,滿軍中,只他們兩個人愛聽話本說書,她之前還叫言君玉“在京中多聽點新戲新話本,寫了信來告訴我,等我回來聽”,這時候也說不出話了,只是抹眼睛。

    “好了。”最終是侯爺成熟,也在馬上朝他一抱拳:“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言君玉在追風馬身上重重一拍,馬兒終於絕塵而去,山路上大軍開拔,煙塵也漫天,他與他的靖北從此分別。

    世上從來沒有兩全法,他知道的,但每到這時候,總是讓人想要做回小孩,像小時候過年,所有喜歡的人都在身邊,燈火明亮,宴席熱鬧,再也沒有分離。

    -

    蕭景衍在文華堂後的小閣子裡找到了他的小言。

    言將軍傷起心來還是愛躲著,他說過小時候在父親的書房看書,躲在書桌下的空隙裡,把自己團成一團,如今大了,團不起來了,仍然是躺在書堆裡,旁邊是山海圖,頭枕著六韜六略,把靖北的地圖散落了一地。

    皇帝陛下進來,看見這場面,又心疼又好笑。

    “傷心了?”他剛從樞密院回來,靖北的將領本來是該拆分開的,尤其賀綺羅和俞燁這一對最致命,雲城現在是衛孺和賀綺羅鎮守,和俞燁的涼州過從太密的話,羽燕然的處境就尷尬了。三分靖北的打算也不好施展了。

    但天子力排眾議,留著靖北這一群將領仍在一處,羽燕然要是這點事都應付不了的話,放在哪裡都出不了頭的。

    言君玉只是搖頭,他知道送出這麼遠已經是逾規,今日天子只送到宮門,帶著百官都避讓,就是為了給他告別的時間。

    蕭景衍伸手摸他的頭,言君玉用額頭抵著他手掌,想起追風馬來。

    “追風馬跑得快,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樊城了。”

    蕭景衍不說話,只是輕輕摩挲他額頭,詩書上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人生在世,一步步往前走,身邊的人就一點點丟失。況且大家都有宏圖要展,有前程要奔,只有皇家御苑中圈養的老虎才成群,塞上風物傳裡說,一隻老虎就要守住近百里的領地,當日東宮的少年,有的成了虎,有的成了龍,各自盤踞一方。書中那絕雲氣負青天的鯤鵬,來去那樣瀟灑,如果聚在一起,彼此如何施展呢?

    人生也不只有長聚才是團圓,要是都困在這小小長安裡,像太/祖晚年一樣,龍困淺灘,一點點衰老蒼白,靜靜枯萎,也未必是好事。這樣天遠地遠遙遙相望,像諸天星辰彼此映照,看得見光芒,就等於看見了人。

    甚至這小小皮囊也不是世人本相,只有那灼熱耀眼的靈魂,那大放的光芒,才是真正讓人懷念的那個知己。

    但這些道理他都沒有說。

    他只是溫柔撫摸著他的小言,天子龍袍繁複華麗,繡的金龍栩栩如生,幾乎要凌空飛去,困在這小小樓閣裡,像傳言中被鎖住的龍,只能從間隙中望到一線天空。

    父母給他起名為橒,是一棵最強大的樹,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困住任何人。他也是用盡所有自制力,才一個個放飛了當年東宮的少年,而沒有在他們身上加上一點枷鎖。

    敖霽,容皓,葉璇璣,羽燕然……都是他親自送行,甚至到了最後,他仍然保有他的溫柔,一句話點醒了沉香亭水榭中的衛孺和賀綺羅,從此天寬地廣,都是好時光。

    而這些,言君玉都是知道的。

    他的小言並沒有像當初說的那樣,十二個時辰都跟著他,但終於也學會了許多本領,能看懂他山嵐般眼睛後面藏著的情緒。

    不然他不會這樣問蕭景衍:“你一直關著東宮嗎?為什麼不看看呢?”

    蕭景衍只是笑著親他。

    “我關著東宮不是為了懷念誰,那都是外物而已……小言不是說過嗎?糖人吃完了,甜的味道卻是不會忘的。”

    是當初自己和他在思鴻堂說過的道理,只要牢牢把那一刻記在心裡,想起他們的時候就翻出來看一看,就跟大家仍然團聚沒有什麼兩樣了。

    自己在邊疆的時候,他就靠那一點甜,撐過許多年。

    言君玉只覺得心中百感交集,蜷起來,抱住他的腰。蕭景衍低著頭,聽見他悶聲悶氣地說:“還有陳三金。”

    他笑了起來:“是啊,還有陳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