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機會

    雲嵐聽了這話,便不言語,如果一定要說眼前的帝王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有時候逼得太狠了,像之前教她仁慈,現在對葉椋羽的要求,都是一樣。因材施教,非要把他們潛力逼到十成十,因為知道他們撐得住。像對羽燕然就不會這樣教,而是敲打敲打就扔去邊疆了,讓他自己慢慢悟。

    “雲嵐也坐下喝一杯吧。”蕭景衍如何看不出她眼中神色,淡淡道:“沒有外人,就別稱奴婢了。”

    “我只能喝兩杯,還有事要做。”

    小言喝多了,聽不出她是在說,聖上用一上午清了所有的事來陪他。

    漸漸氣氛就活絡了起來了,也是梅子酒的功勞,賀綺羅也敢大聲說話了,講言君玉的笑話,說他在邊疆跟人喝酒,一杯就倒,連火字營那些愣頭愣腦的新兵都嫌棄他。又學衛孺昨晚在宴席上被小葉相嚇到的模樣,學他支支吾吾道:“沒,沒,不是小爺……”

    衛孺還爭辯:“那是因為我看演義最喜歡葉慎,所以才尊敬他的。”

    “我就不覺得葉家好,小葉相嘛倒是挺好看的,但我看演義就不喜歡葉家,總感覺差了點什麼,還是羅慎思好,做什麼都做到底。”

    “凌煙閣十八將有個凌煙譜,據說是玄鏡先生的後人評的,多半是湊數,有兩個點評還是值得一看的,說羅慎思是驍,葉慎是怯。合起來是不知進退。”

    “我知道,還有容凌和陳三金是對照,是時勢造英雄。”言君玉話本可沒少看。

    容凌身份總是尷尬,無論是羅慎思為謀主,還是葉慎定大局時,他都是第二位,正如容家在朝局中的命運,總是差一點時機,陰差陽錯,所以容家是不知時,只懂勢,順勢而為,反而是大幸,最終結局總歸是好的,只是總有點美中不足。陳三金卻是天命所歸,總是遇到關鍵時刻,充當扭轉歷史的那個人,一輩子轟轟烈烈,但太傻了,不明白大勢,所以慘烈收場。

    “為什麼他們是不知進退呢?”賀綺羅忍不住問。

    “羅慎思不知退,所以走到山窮水盡,才隱去山林,連帶家族一起徹底退出了權力場。葉慎是不知道進……”雲嵐難得教人,見他們說起來了,也評論了兩句,只是沒有往下說。

    羅慎思的驍,其實是隱晦了,說的是囂,雲嵐在凌煙閣裡最喜歡就是他,賈詡再世,蕭何重生,做什麼都做到極致,最後輸也輸得狠,羅家徹底退出了權力場,子孫後代都淪為江湖草莽。

    “據說太/祖當年在淮南為浪蕩子,聚集在一個破廟裡,裡面剛好只剩十八天將,凌煙閣十八將因此得名。十八將對應人世罪孽,是世人心障,羅慎思輸在一個貪字,葉慎輸在一個怯字。當年君臣離心,葉慎三召三不歸,這樣就可以當作他是因為不歸才獲罪。”蕭景衍淡淡道:“葉家人最後關頭這一怯,所以才有始無終。”

    都說葉椋羽最懂人心,其實這一位也不遑多讓,所謂怯,是怯在當時漫天傳言,說太/祖召葉慎回京是問罪,是要殺功臣,兔死狗烹。其實倒也未必,但葉慎不回,就是坐實了。

    葉慎沒有勇氣去面對最後的真相了。就像葉椋羽一樣,葉璇璣雖然計謀欺天,人性上總是欠缺一點,她以為葉椋羽是不想和她爭,太難看。其實老葉相的徒弟,怕什麼難看呢?

    他最後那一怯,是因為沒有信心了,不覺得自己抵得過整片江山,索性不去面對,當做是自己的錯。但不能算是壞事,葉慎一怯,保留了君臣之間最後的情意,留了許多傳奇給後人扼腕嘆息。葉椋羽這一怯,也盤活了局面,葉家和東宮都得以保全,才有了今日水榭中,蕭景衍和他身邊的小言。

    於是終於也可以當成一段往事來說,像評論他人故事。當初言君玉苦等他卻說不出口的話,現在不過雲淡風輕,用來教年輕人。

    可惜他們都不懂權謀,小言又醉了,不醉的話應該聽得懂,年輕的帝王說的不是往事,而是葉椋羽沒能在這場大戰中封王的原因。甚至可能安南那步葉椋羽也是看見的,但最終是怯了一步,就是這一絲怯意,是葉家人致命的缺陷。當初敖霽如果不是雲嵐先送去邊疆的話,葉椋羽也未必會用。世人都說小葉相直追葉慎,連葉慎的缺點也追來了。蕭景衍如此懂他,君臣相得不過如此。

    言君玉講的故事他們都覺得精彩,何況天子親自講人物。

    都是聰明人,都若有所思,連賀綺羅也聽住了。雲嵐雖然是天子近臣,也鮮少聽見他這樣論英雄,一句點撥都彌足珍貴,當然最賺的還是言君玉,學了個盆滿缽滿,連喝醉了午睡都是靠在天子身上的,難免想起客星衝犯帝座的笑話。

    午後陽光熱烈,琉璃窗外石榴樹葉子墨綠,文華堂供著冰,涼絲絲的,言君玉躺在睡榻上,頭枕著蕭景衍的腿,懶洋洋地玩著他的手,蕭景衍替他打著扇子。誰用扇子的時候也沒有他那樣好看,午膳最後言君玉醉了,沒聽進去什麼,只是盯著他的手看,漫不經心,優雅慵懶,每個動作都吸引人眼睛。皇家子弟多講究風度,漂亮都在這種細節裡。

    “他們要回邊疆了。”言君玉忽然道。

    他含著醒酒石,說話也有點含糊,但皇帝陛下不僅聽懂了,連弦外之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小言是為我留下來的嗎?”他笑著問。

    怎麼會有這樣好看的人呢,哪怕仰著頭看,也只覺得他目光這樣溫柔,還帶著笑意。

    但言將軍可是很有出息的。

    “不是,我是為我自己留下來的。”

    這話說出來賀綺羅和衛孺一定不信,但那兩個傻子,一個悄悄喜歡著葉玲瓏,一個連什麼是情都沒弄明白呢,只知道邊疆開闊,信馬由韁最快活,不知道其實京都春暖花開,陪在家人和喜歡的人身邊也是極好的事。

    就像容皓,他一定也不是為了赫連才去西戎的,他去西戎,是因為自己想去,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世人都感慨說可惜,言君玉卻認定容皓是會順從自己心意的人。他雖然不像洛衡說的火焰,但也是追逐著自己心中光芒的人。他要是不願意,誰也勉強不了他。

    “我有點想容皓。”言君玉忍不住輕聲道。

    文華堂是天子平常坐臥起居的地方,自然比昔日的思鴻堂更來得氣派,但什麼也比不上思鴻堂當初的熱鬧了,言君玉總記得當初大家都在的時候,那樣熱鬧有趣。敖霽,容皓,羽燕然,後來的洛衡酈道永,甚至葉璇璣,還有老是笑他的酈玉……

    轉眼間風流雲散,怪不得葉璇璣當初在上林苑說太/祖如龍困淺灘。凌煙閣上十八將各奔前程時,這座皇宮一定比現在還來得寂寥。

    也只有他了,能讓世人眼中不敢仰望的天珩帝都垂下眼睛來,聲音裡甚至帶著點委屈的意味。

    “他們都走了。”

    “我知道。”

    言君玉點著頭,欠身起來,抱住了蕭景衍的脖頸,像是在安慰他一般。就算是天子常服,也仍然是緙絲五爪金龍,仍然是記憶中的身量,寬肩窄腰,這樣溫和,有種擁抱一條龍的感覺,言君玉向來無法無天,還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蕭景衍被他逗笑了,陽光照在言君玉側臉上,認真安慰他的言將軍實在可愛,讓人忍不住親了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