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沙漠

    馬在沙漠裡是走不遠的,就算是聖上欽賜的汗血寶馬也是一樣。

    不過蕭栩也早把馬放掉了——進入沙漠不久,西戎人的號角聲就接近了,隨從分作兩隊,引開追兵,最後一名貼身隨從是宮裡的高手,一等一的好手,走時很是猶豫,大概是奉了皇命而來要保護他的,遲疑不決地叫“王爺。”

    “別磨蹭了!”蕭栩一急還是當年的脾氣:“我告訴你,就算皇兄在這,也會讓你這樣選的。”

    那高手只得離開去引追兵,好在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就算是擅長狩獵的西戎人,要在這樣的暗夜中追人也要費點功夫,前面又是一個沙丘,身後火把的光似乎又亮了起來,蕭栩心一橫,索性把馬也放了,扛上昏迷的言君玉,一個人往沙漠深處走去。

    西戎人也許會猜到他們是要往西南方去的,他想了想,索性繞路,他這些年也自己看了不少軍事方面的書,尤其是在樞密院跟著宗室裡的老親王們學了不少,御書房的兵書更是被他看完了,連廣平王都誇他學得快。兵法,地理,連觀星辨路也學得通透,臨出發前更是實際操練過許多天。

    但再快又怎麼樣呢?總歸是晚一步。

    夜色中的沙漠,冷得非常快,蕭栩牙齒開始打架的時候自己還愣了一下,他一輩子在宮人的簇擁之下,照料得無微不至,連對寒冷都非常陌生。好在玄狐肷的披風軟厚寬大,可以蓋住言君玉的同時也能把他蓋住,他揹著言君玉,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沙漠中走,看見月亮在天邊一點點升起來。

    好在他的方向沒有走錯,先往西,再往南,他辨認星辰是學得最好的,因為總在猜,言君玉現在會在哪裡,自己看到的星星,他也能看到嗎?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追兵像是真的被甩開了,身後一片寂靜,四周也是一片死寂,蕭栩第一次知道沙漠裡原來這樣安靜,連一隻鳥,一聲蟲鳴都沒有,這種安靜太讓人害怕了,他時不時要停下來確認一下背上的言君玉還有沒有呼吸,這種恐慌甚至蓋過了被追兵追上的恐懼。

    他在與追兵賽跑,也在與死亡賽跑。

    好在言君玉雖然安靜得嚇人,但一直是在平穩呼吸的,裹在披風裡,胸口也還是溫熱的,等到翻過那個沙丘,沙漠裡忽然起了一陣大風,蕭栩終於可以停下來,在背風的地方把言君玉放下來檢查一下。

    言君玉的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好,天知道,這半個時辰裡他腦子裡迴盪的那句話,都是“言君玉要死了!”

    他甚至不知道言君玉死了他該怎麼辦,那聲音震耳欲聾,像是能直接摧毀他的世界。怪不得母后要潛心禮佛,那響個不停的木魚聲,也許是唯一能驅散這聲音的東西。

    風中的沙漠終於不再死寂,月光很淡,照在言君玉蒼白臉上,他腰間的傷口並不算致命,血似乎已經止住了。蕭栩想了想,又掏出一顆丹藥來給他含了,才敢拆開包紮的布條。

    言君玉的腰窄,所以那傷口顯得尤為猙獰,蕭栩懂一點醫術,知道應該沒傷到重要的臟器,只是鐵箭頭將皮膚撕裂得太嚴重,鮮紅的傷口像一張咧開的口一樣。

    蕭栩不敢再看,灑上金瘡藥,重新替他包紮好,他還是太不會照顧人了,包紮的時候言君玉在昏迷中似乎也感覺到了痛,皺起眉頭,似乎嘟囔了一句什麼。

    蕭栩湊近聽,聽見他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叫“奶奶”……

    不知道為什麼,整整一天都沒覺得絕望的蕭栩,在這句話下卻覺得眼睛發酸起來。

    “我會帶你回家的。”他對著昏迷的言君玉保證:“我會讓你再見到你奶奶的。”

    他不再耽誤時間,重新背上言君玉,沿著沙丘慢慢往下走,這晚上他一直走走停停,最終因為風暴的到來而蜷縮在沙丘下的背風處,休息了幾個時辰。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這下他可以確認追兵已經被甩開了,因為他們所處的地方似乎是一片沙海的中心,舉目四顧都望不到人。晚上看不到的地方現在都看得很清楚,這地方正是靖北人傳言中的黑沙漠的中心,連駝隊都會迷路的地方,蕭栩一看到沙丘下的駱駝屍骨就明白了。

    但他天性勇敢,竟然也不覺得後怕,滿腦子想的竟然是“要是昨晚看到那具駱駝屍骨,就可以在裡面擋擋風了。”

    因為是冬天的緣故,沙漠裡的白天並不算難熬,可惜的是沒有積雪,他帶的只有軍中隨身的牛皮水囊,裡面的水大概只夠一天的用度,這裡卻有兩個人。

    言君玉因為受傷的緣故,格外覺得渴,蕭栩揹著他在沙漠裡走了一段路,聽見他在自己背上用微弱聲音叫“水。”

    蕭栩不敢讓他多喝,小心翼翼給他餵了一些水,想了想,自己也喝了半口,堪堪打溼了嘴唇。

    要走出這片沙漠的路還很長,他不能浪費。

    第一天就在他的走走停停中渡過了,這時候西戎兵已經不足為懼了,難的是怎麼辨認方向,和怎麼躲開可能到來的沙暴。他走出了有駱駝屍骨的沙丘,在原地休息了幾個時辰。

    他決定走夜路。

    夜晚的星辰更可靠,而且沒有曬得人口乾舌燥的太陽了,唯一讓人煩心的是沙漠中偶爾會出現長得十分嚇人的蛇,盤踞在沙區的陰影處,有次甚至差點咬到了蕭栩的靴子。

    他揹著言君玉在夜晚走了一晚上,到天亮才歇下來,這樣走了兩天,中途甚至迷了一次路,好在最終及時校正了方向。

    言君玉的情況本來穩定下來了,但緊接著出現了新的狀況——他們的水沒了。

    蕭栩是直到禿鷲的到來才意識到危險的,那些禿鷲群,就在他們頭上盤旋著,似乎把他們視為了一塊好吃的肉。也許是言君玉的傷勢吸引了他們,光是想到這個,蕭栩的心就揪緊了。

    他從記載邊疆情況的書中知道,禿鷲和烏鴉一樣,是能嗅到死亡的人的氣息的。言君玉本來是好轉了的,傷口甚至都開始有癒合的跡象了,但因為沒有水喝,又一下子變嚴重了。

    最後一口水在第三天入夜時就已經喝完了,蕭栩是想帶著他一鼓作氣走出沙漠的,因為言君玉忽然開始發燒了,蕭栩已經被沙漠的風沙吹得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只是知道他身體開始發熱,並不知道熱到什麼程度。

    最致命的,是他自己也開始虛弱了。

    背上的言君玉變得越來越沉重,有一個沙丘,蕭栩甚至有點爬不上去了,不得不從旁邊繞路,這就導致他們多走了半天的路程。有時候他他連腿都抬不起來了,每走一步,靴子裡都好像灌滿了沙,已經癒合的血泡又被磨開,他這輩子沒有任何時候像這樣恨自己是個養尊處優的皇子。

    如果是衛孺,是敖霽,甚至是二哥自己,他們一定都能帶著言君玉,走出這片該死的沙漠。

    天亮的時候,蕭栩甚至睡死了過去,他太累了,睡著前甚至擔心自己醒不來了,所以把言君玉壓在自己的手臂上,這樣如果他動了就能把自己喚醒。

    他是忽然驚醒的。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檢查言君玉,然後才看見遠處有個身影,看起來像是駱駝,他怔了一下,才意識到那是什麼。

    那是他的馬。

    御賜的汗血寶馬這樣通靈性,竟然在茫茫沙漠裡找到了他,也許是一直遠遠跟著他的。蕭栩大喜過望之後的第一反應,是:如果馬能跟來,那西戎人也能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