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烈火

    這次進攻前東營擔當的是最危險的任務,此刻魏海老將軍陷入重圍,鬚髮皆白的老將軍在廢墟外如同天神,揮舞著□□擋下一波又一波的鐵兀塔衝擊。

    葉慶掃了一眼戰局,瞬間明白了過來。

    他們是在為東營的騎兵牽制西戎人,這處山坡是敖雲那數千騎兵最後的地形優勢,如果這片廢墟守不住,那麼敖雲和衛章帶領的騎兵將會失去最後的策應,這一幕像極了狂風暴雨中的風箏,這片廢墟是最後的線軸,不然就算敖雲再英雄,七進七出之後也無處可回。

    然而這片廢墟實在太難守了,葉慶知道恭親王此次所帶的都是衛戍軍中的精銳,甚至有些人他都是聽過名字的,要不是他們,也守不下這片廢墟了。

    要是父親見到這一幕,一定會心碎的。

    京中最寶貝的羽林衛,任何一個單拎出來都是可以守宮門考武舉的高手,此刻卻陷在西戎的大軍之下,命如草芥般倒下。繡著羽翎的錦衣上都是血汙泥土,但英勇一如傳言,不然也不會守得下來。

    葉慶帶著數百陌刀隊殺入戰局,將在西南角上剛剛成形的西戎弓弩營殺得一片狼藉,顧不得看倒下的戰友,直接衝入了廢墟中。

    讓靖北侯無比忌憚的恭親王,其實也不過是個比敖雲稍大的青年而已,不知道皇家如何教養的,這時候竟然也不顯膽怯,仍然氣質沉穩:“葉將軍,怎麼樣了?”

    “侯爺讓我護送你回涼州城。”

    “怎麼,他還不退?”

    葉慶無暇作答,因為新一輪的西戎人又衝了上來,看得出他們是下定決心要活捉恭親王,竟然派上了為鐵兀塔做側翼的鉤拒手,能突破重甲的往往都是勢大力沉的武器,像鐵兀塔揮舞的連枷,和靖北重騎使用的鐵骨朵之類都是這道理,除了敖雲的□□隊是個例外。鐵兀塔的鉤拒手就是蒙蒼用來專門應對重兵器的,武器是一根鋒利鐵鉤,兩端是鉤,中間是拒,借力打力,十分巧妙。

    “王爺快退……”葉慶只來得及說完半句話,就衝入了潮水般湧來的敵軍之中。他的關刀揮舞起來橫掃千軍,在狹窄廢墟中卻不能久戰。正浴血廝殺時,聽見戰場上響起雷鳴般的西戎鼓。

    “怎麼回事?”他又驚又怒,抬頭看見廢墟西南方的那杆將旗已經倒了下去。

    是魏海老將軍陣亡了。

    西戎士氣大漲,頓時金鼓齊鳴,戰鼓擂得震天響,遠遠看見一杆巨大的狼頭旗高高立起,旁邊簇擁著數十杆小旗,旗上高高掛著一隻狼頭,上面用猩紅血色,畫了一隻狼王的模樣。

    “是西戎的北大王延宕。”葉慶心下一沉:“他沒資格舉察雲朔的狼旗,這是西戎的三皇子訥爾蘇,他在替父出征!”

    西戎王的狼旗大大振奮了士氣,魏海將軍的陣亡更是讓人肝膽俱裂,就算是無比勇猛的東營,這時候也現出了疲態。士氣一倒就再難振作,頓時鐵兀塔合圍而來,眼看要將整個廢墟圍住。

    “快走!”葉慶砍倒一名西戎將官,回頭朝著恭親王大吼,然而穿著墨色蟒袍的青年卻毫不動容,而是直接將腰側懸著的玉龍劍拔了出來。霜雪般的利刃,上面刻著一個龍飛鳳舞的“蕭”字。

    他是決心要死在這片廢墟里了!

    葉慶心中一片絕望,索性帶領陌刀隊死戰,怪不得史書上寫霸王,力拔山氣蓋世也無法扭轉戰局,真正四面楚歌的戰局原來是這樣的泥潭,就算有擎天之力,也無法掙脫出去。

    他忘了自己廝殺了多久,只記得溫熱的血濺在臉上,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段鳴,馬鵬,牛小六……怪不得父親當年因為北疆那場大敗而吐血,這都是他一個個親手教出的士兵,又一個個死在他面前。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力竭而死之時,熟悉的紅色戰袍在視野裡亮了起來。

    敖雲的狀況不比他好,頭盔也丟了,那半支箭桿還埋在他腰側,被一塊撕下來的戰袍捆住,沁出的血把布染成暗紅。衛章也傷重,肩甲被砍裂了,肩膀皮開肉綻,半條手臂都垂在身體一側。

    他們身邊的騎兵不到百騎,不知道怎麼從人海中殺回來的。

    葉慶一看恭親王的眼神,就明白了。

    他不肯走,是在等敖雲。

    “快走!”敖雲的戰馬衝進鉤拒陣中,將圍困住葉慶的西戎人衝得七零八散,□□直指東南方:“我為你掠陣,帶他去找侯爺!”

    恭親王的回應,是直接斬下身邊的西戎人頭顱,然後橫劍冷視,他雖穿著墨色蟒袍,功夫卻是不輸他們的好,他不想走,誰又能帶走他呢?

    西戎人又潮水般殺了上來,永遠殺不完,四面響起讓人心魂震顫的戰鼓聲,那面猙獰的狼旗已經近在咫尺,葉慶抬頭,看見山坡上那一排披著重甲的鐵兀塔,和狼旗下那個拉著巨弓的西戎射手。

    “葉慶!”敖雲的聲音響起來,肝膽欲裂,葉慶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這時候有瞬間的恍惚。

    那支鐵箭破空而來,恭親王身邊的年輕護衛飛身而上,用身體擋住了這一下,勢大力沉的鐵箭帶著他的身體從廢墟上跌落下來,他羽翎服的大袖拂過葉慶的臉,用的是金線,羽林衛都是京中貴戶,少年意氣,常年誇耀鮮衣怒馬,衣服上的翎羽都是心上人手繡的。

    那隻金翅大鵬繡得這麼好看,那個女孩子一定很喜歡他。

    葉慶恍惚地想道,他腦中某根弦似乎斷了,只記得本能地揮刀砍殺,所過之處皆是殘肢斷臂,溫熱血液飛濺出來。隱約聽見有誰發出聲嘶力竭的怒吼聲,是敖雲身邊帶著的那兩個護衛之中,其中一個天生神力,此刻他正用身體撞在西戎人的戰馬上,替身後人開出一條路來。

    “我有我的事要做!”敖雲吼道,似乎是對衛章在說,因為衛章雖然一臉憤怒,仍然翻身上馬。恭親王不會走了,葉慶知道,他和敖雲一起,在為大家開路。像是逆著潮水,往山坡上殺過去。

    “葉慶!”敖雲再度怒吼道。

    他一聲唿哨,他的戰馬,那批比西戎馬都厲害的汗血寶馬,也已經傷痕累累,但極通人性,直接踢飛一個西戎兵,跑到葉慶身邊,這種時刻,是容不下一點遲疑的,葉慶知道。

    敖雲有敖雲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

    他翻身上馬,陌刀如同刈草的鐮刀,所過之處收割無數性命,腿上似乎是中了一錘,他險些從馬上栽下去,但仍然穩住了,戰馬長嘶,跟著衛章衝出重圍,敖雲帶著殘兵為他們開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白龍河經冬不凍,河水被染成了血紅色,帶著巨大的冰塊滾向下遊。葉慶策馬踏過冰塊,風聲呼嘯,將追兵甩在身後,看見敖雲的紅袍和恭親王的龍旗仍然陷在重圍中。

    “我不叫葉慶!”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吼著,嘈雜的戰場中,如何聽得到呢,但他似乎隱約聽見敖雲的聲音。他在馬上倉皇回望,只看見黑色潮水湧上去,淹沒那一裘紅色戰袍。

    “敖雲!”他慌亂地喊道,然而身後卻沒有回應。不能再等了,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得走了,但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大喊了一聲:“言君玉!”

    西戎的戰鼓響如雷陣,他的聲音也許言君玉永遠也聽不到了。

    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見到“敖雲”的時候,他就猜到這個橫空出世的平津侯是誰了。

    就像言君玉也認出了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