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榴花

    六年過去了,人還是那個人,馬也仍然是那匹馬,但那個人已經不是當年的長身玉立的青年了。他的左手已經不能握劍,馬也已經是老馬了。但他往宮門口一站,拔出劍來時,儼然還是當年讓整個明光衛都膽寒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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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之前,敖霽殺過三重宮門,闖到望春宮。

    最後一關是朱雀,淨衛統領並未多言,只是拔出劍來。

    “我來得晚,沒見過世面。”穿著硃色羽翎服的頂尖刺客這樣朝他道:“今日有幸,見一見東宮的劍。”

    東宮已經不是他離開時的東宮了,劍卻還是那柄劍。

    他打敗朱雀只用了半刻鐘,朱雀向來敬重他的功夫,所以最後一招直接朝著敖霽受傷的左肩而來,是又狠又準的一劍。敖霽沒有左手,無法防守,劍鋒在他肩膀上留下見骨傷痕,但也不過是多添了一道傷疤而已。

    他出手如電,反手將朱雀逼退,朱雀還想翻身再戰,但敖霽的劍鋒已經抵上他喉頭。慶德帝為東宮選的伴讀對應文治武功,都是人中龍鳳,不是說笑而已。

    至此,整個皇宮已經在他面前敞開,雖然不像當年那兩次一樣,動輒整個衛戍軍上來以命相搏,但也沒有絲毫放水。昔日東宮的太子殿下,今日的天珩帝,仍然給足這昔日的伴讀足夠的尊重。

    敖霽帶著一身傷,在宮牆外站定了。他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口中腥甜,是新舊內外傷一齊湧了上來,看見在宮牆上觀戰的玲瓏臉色蒼白,神色又緊張地看著自己,朝她笑了笑。

    然後他以劍拄地,運了運氣,啞聲叫道:“葉璇璣!”

    他叫第一聲的時候,就聽見牆內響起慌亂的腳步聲,宮裝是很繁複的,后妃的尤其是,環佩叮噹,有金釵墜地的聲音,她一定是很失態了,因為急得宮中女官一直叫娘娘。

    繞路開門太慢了,她一定等不及,玲瓏也慌亂起來,叫姐姐,又似乎在招呼什麼。敖霽仰頭,看見穿著紅色綃衣的身影爬上了宮牆。牆頭馬上的故事在宮裡唱了一代又一代,誰會想到堪為高門貴女典範的葉璇璣,也有一天會爬到宮牆上來。

    敖大將軍的獨子,凌煙閣上的安寧小侯爺,文武雙全的少年郎。他兩次闖宮門,兩次都撲了個空,一次次被辜負,卻執迷不悟。第三次,終於是有人在等著他的,等著他帶自己走。

    “敖霽!”

    宮牆上露出一張臉來,仍然是記憶中的面孔,那樣的高冷傲氣,但此刻她眼中的笑意一直漫到外面來,宮髻也慵懶垂下來,鬢髮如雲,她看著敖霽的眼神這樣好看,好像在笑,又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

    敖霽張開手,紅綃衣像一朵雲,從宮牆上飄落下來,重重落在他懷裡。敖霽擁緊她,碰到她臉上溫熱的眼淚,白芍藥的香氣一如記憶中。

    因為這一跳,她的鬢髮都散了,屬於皇后的釵環、玉挑心,壓鬢的金蟬,還有垂著的九鳳金釵,都在往下墜,連墜著金鈴的飄帶也被扯斷,多狼狽。

    她只要她的敖霽。

    見過高山,才不再留戀高山。凌煙閣傳承什麼重要呢,家族榮譽,是誰的榮譽?證明她比葉椋羽強,又是證明給誰看呢?人生百年,彈指一揮間。死亡逼到面前來,才知道什麼最重要。蝸角功名,蠅頭小利,到底成何事?漫相高。不如五湖煙月,歸去老漁樵。他和她,曾經驚才絕豔的少年,最美的王侯貴女,折騰這許多年,不如去看遍山川湖海,做一對人世間最平凡的夫妻。

    封后在即,葉璇璣卻猝然病逝,沒有封號,成了皇宮裡一段不能提的傳說。三個月後,蜀中興起女學。

    巴蜀之地,是出過作為秦皇座上客的女商人的。蜀中女子本就性情堅韌,又是茶馬古道上,有的是商戶大家族,男子出去走馬幫,女子坐鎮後方。常有父兄遭遇意外孤女撐起家業的,也有守寡多年的女掌櫃,都以一腔熱血支援邊疆戰事。從此除江南和南疆之外,大周南方最後的化外之地巴蜀,也歸於王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