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瀟灑

    縱有滿腹才情,面對千里美景,也只得黯然退下,東宮心已有所屬。即使已經決裂再無可能,但曾經滄海難為水,有葉椋羽珠玉在前,誰敢去班門弄斧呢?誰能贏過這影子呢?

    雲嵐說要殺她滿門,其實不算殘忍。薛家在清流士子中浸染得久了,也染上了壞毛病,又不是什麼昏君要死諫,於禮於法,東宮並無失德之處,一個選妃而已,不肯就算了,偏偏要拿出寧可一死的架勢,這就算了,還要賣弄文辭,連皇家的秘辛也掀翻出來,只怕天下人聽不懂。正好是葉璇璣說的,沽名釣譽之徒。

    皇家尊嚴不可冒犯,何況這裡面還牽扯一段皇家秘辛。慶德帝當時也是勃然大怒,連素來清冷的明懿皇后也動了怒。

    皇權至高無上,況且她冒犯的還是東宮太子殿下,慶德帝最看重的太子,卻被她拿來比樓閣,葉椋羽與她各題幾句,何等狂妄。

    慶德帝當時就要尋釁抄家,成全薛家的清名。他那時候還是壯年,整治文臣很有一手,多少書香世家都被抹去,一點痕跡不留。

    但薛桐運氣好,遇見的是蕭景衍。

    整件事情中,東宮最無辜,選妃是慶德帝主意,長春宮也有參與,薛家一番造作,倒讓天下人以為是東宮非她不可了。但蕭景衍何等胸懷,整個國子監同僚上書請罪,求聖上網開一面,奏章送到御前,慶德帝都懵了,沒想到是東宮手筆。

    雲嵐當時全程看著,也震驚於他的胸襟。他那時候還沒遇見言君玉,少有笑容,只淡淡道:“意氣之語而已,何必計較。”

    東宮既然親自放過一馬,慶德帝也就算了,只是削職發配而已,塞北苦寒,正適合薛家人修書。

    雲嵐對這事記得尤其深,大為記恨,所以蕭景衍在永和殿只提一句,她就反應了過來,還是殺心重。

    但某種意義上,薛桐說的是沒錯的。

    有葉椋羽在,世上人,就算想得到蕭景衍的心,也要退縮,老葉相三個弟子,葉家兄妹都是人中龍鳳,當世難有人匹敵,東宮糾纏的舊事如同藤蔓虯結的密林,誰敢闖進來呢?

    雲嵐落淚就為這個。

    蕭景衍竟然覺得對不起他的小言。

    為他身上揹負的沉重往事,為他天生帶著葉椋羽這情敵,就算說著不在乎了,但葉椋羽活生生站在面前,誰能不介意呢?誰能不比較呢?縱然這不是他的錯,但小言又有什麼錯呢?無憂無慮的少年,為什麼要揹負這些呢?皇家尊貴,是給外人看的,在小言面前,他只是蕭橒,如果蕭橒不夠好,該怎麼辦呢?

    這些幽暗的往事,這些心思,又如何開口呢?

    蕭景衍只能沉默。

    錦帳低垂,帳內外都一片安靜,他沉默許久,然後帶著點苦澀開口。

    “皇帝也許沒有心,蕭橒只有一顆心,並不是很好看的一顆心,但不管小言要不要,這都是我能給出的全部了。”

    這話多蒼白,甚至不如容皓那一句石破天驚的葉鴻來得威力大,他少年時的意氣,桀驁不馴,不知天高地厚,都給了葉椋羽了。他的小言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他卻給不出來了。他也想不管不顧,但現在的他已經知曉了一切的代價。

    那天在宮門處,他在御輦內凝視小言,後來他也許多次這樣凝視過小言,擁有一個少年,如同握著沙子在手中,每一刻都在失去,抓得越緊,掉得越快。但人性如此,脫手而去之前,誰忍得住不抓緊?

    他是蕭景衍,對於天下人來說,愛都是熾熱火焰,只有對於皇家來說,愛是剋制,要拴著自己心裡那頭猛獸,不讓它吞噬一切。慶德帝不懂的道理,是善泳者溺於水,你用權力得到他,那麼你失去權力的時候,也一定會失去他。

    他身上不是隻有屬於明懿皇后的那部分的,還有屬於慶德帝的那部分,被權力吞噬的惡龍。如果他想得到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失敗。唯一能與他對抗的,只有他自己。這是為君者的宿命,也是蕭橒的宿命。洛衡的第三課說的就是答案,只是言君玉還不懂。

    他身上黑暗的那一面,沒人見過,也沒人能教他如何控制。唯一能教他的人,已經躺在了陵墓裡。天下人都慶幸新帝登基,只有蕭橒一個人失去了父親。

    他甚至不需要權力,只要略施手段,就能像當初吸引小言一樣把言君玉留在宮廷裡,他們是生來就註定屬於彼此的人。只是小言仍然不明白這一切的代價。敖霽養的那貪吃的小狗,雖然偷吃的時候忍不住,肚子疼的時候還是會後悔的吧。

    洛衡信任他,在關鍵時刻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不能讓權力把言君玉吞噬,更不能把蕭橒吞噬。

    雲嵐以為他知道蕭景衍在永和殿望他那一眼的意思,是要她千萬把小言平安帶回來。

    其實他那時候已經知道慶德帝殺不了小言了。

    他想的是,他已經在小言身邊佈下那許多人,就算小言一時興起要走也走不掉。而等到登基之後,權力穩固,就算小言想走,他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小言留下,那巨大的誘惑,他應該也抵擋不住吧。

    但偏偏是今晚,偏偏慶德帝的遺命,是要殺小言。

    刺客雖然不足以突破防禦,但跟著小言的人,也會被消耗殆盡。

    如果小言要走,今晚就是最好的時候了。

    都說皇帝是天子,但就算是天子,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吧。命運玄妙,往往就在這樣的時候,就像小言最喜歡的演義故事,羅慎思三保陳三金,用的是紙金玉,但紙信被燒,金券被擋在宮外,連最後保命的鬥牛玉佩,也被人一箭射穿。重重巧合之下,只能說是天命了。

    “那時候,我其實可以補上一道命令的。”他輕聲說道,像是累極了。

    東宮再混亂,能困住小言的人還是有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雲嵐的眼睛,卻最終沒有下那道命令。

    被鎖鏈鎖住的巨龍,最後的溫柔,是給自己喜歡的小少年,留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陛下……”雲嵐匆匆闖進來,顯然是有急事,再等不下。

    但她沒有說出來接下來的話,因為她也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

    昏暗的寢殿中,新的皇帝陛下,有著清瘦背影的蕭橒,他抬手掀起床帳,像是帶著點請求,又像是早就知道結局的悲傷。

    冰冷的晨風中,錦被和玉枕堆成了個人的形狀。而本該睡著個少年的床鋪上,已經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