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長安少年遊陛下

    永和殿已經天翻地覆。

    儘管之前臣子裡半數都已經投了東宮,連玄同甫這種小心謹慎的老臣也抗了一回旨,但那畢竟是暗中來的,真正揚眉吐氣,還是今天。

    歷朝歷代,從龍之臣的榮耀,不僅可以自身仕途通達,還能光耀門楣。所以儘管表面哀痛,眉梢眼角難免流露出志得意滿的光彩。至於雍瀚海那一撥人就頹唐得多了,雍相爺尤其臉色灰敗。但他們也不是說什麼決策失誤,實在是無回頭路可走,再精明強幹的君王到了晚年也難免精力不逮,雍瀚海的晉派這些年來貪了個盆滿缽滿,一個個肚滿腸肥。新君繼位殺貪官都成了慣例了,正好抄個家來給邊關添點軍費,也讓百姓開心開心。

    而東宮現在根本沒有看他們的閒心,三省六部九寺群臣、還有禮部早已致仕的老臣、翰林院閉門修書的大儒,還有宮中操辦過先皇葬禮的宗府老內侍,都在外殿等著,真是金紫萬千。京中的親王、郡王、皇族宗室齊聚,最受尊敬的自然是幾位已經白髮蒼蒼的老親王,論輩分都是慶德帝的叔輩,理親王,賢親王……都身形佝僂了,拄著柺杖,由兒孫攙扶著,見到太子殿下進來,仍然顫顫巍巍著要下拜,頓時殿裡都跪了下去,山呼千歲,黑壓壓一片。

    蕭景衍平素性情看似溫和,其實決斷起來也是雷厲風行,目不斜視穿過人群,只匆匆對幾個老親王說了句:“不必多禮。”,理親王還想拉著他攀談幾句,太子殿下已經直接進了內室。

    皇家禮儀繁瑣,想在裡面保存一點人情,必將有所取捨。慶德帝年輕時跟他說過,自幼只有太皇太后對他最好,太皇太后去世時是冬天,他那時候才十來歲,睡夢中匆匆忙忙被喚起,換了幾套衣服,跪在外面等,不敢多說一句話。反而是慶親王膽大,嚷著要去看,到底讓他見了最後一面。後來宗室都說太子懂事,他卻後悔了好幾年。

    內殿全是皇子公主,幾個年幼的都已經開始哭上了,見他進來,一臉悽惶,反而小十七一臉懵懂,還在打瞌睡。偏殿是妃子,不見哭聲。永和殿一片安靜,太醫都已經出來了,蕭景衍還是不能進,要再換過冕服。

    也是留存體面,將死之人,就算是親兒子,也是要整理之後才能見的。他站在內室換冕服,雲嵐是跟著來的,親自給他整理衣服,琉璃窗外夜色一片漆黑。太子殿下神色森冷如冰,雲嵐也是第一次見到他這一面。

    “小言會想通的,他只是暫時誤會了而已。”她勸解道,以為猜中了太子殿下的心思。

    蕭景衍沒說話,只是安靜換上冕服。

    臨走卻問道:“要是他已經想明白了,只是不願意呢?”

    “不願意什麼?”雲嵐習慣性地問,她不是沒有這急智,只是被這話裡的意味怔住了。

    小言明白了所有,仍然不願意留在宮中,留在殿下的身邊嗎?她似乎被這句話震驚了,連眼睛都溼了,一切都很安靜。

    “我想,我永遠也原諒不了世子了。”她輕聲道。

    “因為他放棄我?”

    “因為他讓殿下懷疑了自己。”東宮儲君,即將成為天下的主人,論人才容貌更是無人可匹敵,如果他傾心喜歡一個人,怎麼有人會捨得離開呢?

    然而太子殿下卻十分淡然:“也不是天下人都該喜歡我的。”

    這話不知道惹起雲嵐什麼回憶,頓時神色一冷,道:“當初真該滅她滿門!”

    蕭景衍沒再說話,有內侍出來恭敬通報,道:“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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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君玉提著□□走出東宮時,容皓的酒也已經喝到半醺了。

    都說他學儒,其實他最近行事更接近道家了,很有點莊子鼓盆而歌的意味。而且一般人也說不過他,上次他喝酒葉椋羽問他,他還來了句“萬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幾見月當空”,雲嵐在一邊,也只能好氣又好笑。

    葉椋羽正應對堆成山的書信和奏章,都是見東宮勢成之後湊上來的,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就是些隨波逐流的小官吏,也不用苛責,還要穩住他們的心,彰顯蕭景衍的仁德。所以也沒人注意言君玉,反而是出了門,被朱雀攔個正著。

    “你想去哪?”朱雀一見他就從牆上跳了下來,他也算消息靈通,知道言君玉沒有告狀,也可能是心虛,對言君玉難得脾氣好了一次:“你今晚就別亂跑了,有什麼事以後再說,要什麼沒有呢?”

    內侍都規矩森嚴,他也不敢明說,但話裡意味已經非常明顯了——等殿下成了陛下,要什麼沒有呢?

    “我要敖霽,有嗎?”

    言君玉反問他。

    朱雀被噎了一下,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以前對言君玉這傻子頤指氣使的,但最近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兇不起來了。可能這傻子身上真有點古怪,有時候脾氣倔得小牛犢一樣,但他眼睛直勾勾看著你的時候,又沒法狠下心罵他,實在讓人頭疼,怪不得連殿下也對他那麼好呢。

    所以他也沒罵言君玉,只是跟在後面,問他:“你想去哪?東宮也能練槍啊。你圍著東宮轉圈圈幹什麼?”

    言君玉不是圍著東宮轉圈圈,他是直接從思鴻堂出來,繞過了小半個東宮。蕭景衍和葉璇璣素來不和,隔了個最遠的距離不說,過去也不方便。而且言君玉是要翻牆,自然要找個好位置才行。

    所以他並不理朱雀,只是自顧自估量宮牆。

    他是練槍的人,糾結猶豫那些不是他的本行,正如鍾老將軍所說,總是一往無前,有去無回。

    宮牆翻過去是容易的,只是要看裡面有沒有樹接著,言君玉打定主意,也不著急,圍著宮牆往前走,看見一堆小太監聚在一起,在宮牆的背風處烤火,應該是上夜的小太監,手凍得跟蘿蔔似的。他經過時,他們都不敢說話了,可能是怕他,也可能是認出了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