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折辱

    言君玉可沒第一時間回到東宮。

    東宮解禁,太子妃立刻就要回去了,葉玲瓏還跑來催他,催了兩下不見他動,跑去跟太子妃告狀:“你看,言君玉又開始犯牛脾氣了。”

    “小言是在想事情呢。”葉璇璣笑著道。

    言君玉自己在外面練了練槍,又逛了兩圈,眼看著天快黑了。他不是不想回去,但記仇也是真記仇,蕭景衍當初把自己騙出東宮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呢。況且敖仲也並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投向東宮,實在有點沒面子,不如趁這時間咬咬牙把兵法四勢讀透了,弄懂敖將軍到底想要什麼。.

    言君玉繼續留在那小宮殿裡,見天黑了,才慢吞吞起來,也沒什麼要收的東西,就把敖霽的槍一帶,就朝東宮走了過去。

    他早已經習慣皇宮上燈後的樣子,這點燈火根本無法點亮這重重宮闕,一座座宮殿在黑暗中像蟄伏的龐大怪物,像要把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吞噬下去。哪怕是住慣了的人,穿行在其中也有種陌生感。

    也許容皓會來找自己也不一定。

    他這樣想著,繞過一段宮牆,已經可以看見東宮的飛簷了,長長的宮巷中,安靜站著一個高挑身影。

    最開始他以為是聶彪或者鄢瓏他們,容皓不習武,身形沒有這麼漂亮挺拔,但聶彪不會穿這樣的衣服,織金錦緞就算在黑暗中,也能隱約感覺到質地,是一片沉沉暗色中帶著流金的光。

    言君玉站定了,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誰也猜不到太子殿下會一個人等在這裡,沒有御輦,沒有隨從,就只是安靜站著,等他。

    言君玉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只是站著。周圍暮色四合,只聽見遠處參天閣為聖上祈福的鐘鼓聲。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言君玉立刻就退兩步,一副要拔腿就跑的樣子,現在的他,就算是聶彪想抓到也難了。當初在二門,是要安南軍結陣才能攔下來的。

    蕭景衍在心中嘆了口氣,叫道:“小言。”

    太子殿下平生少用這種溫柔語氣,還帶著點無奈,唯有的幾次都是用在言君玉身上,言君玉也真是傻,每次都很吃這一套,聽見他像是疲倦極了的樣子,就沒法發脾氣了。

    “幹嘛?”言君玉只是瞪著他。

    小言已經不是“小”言了,身量也穿得起舊戰袍了,之前最多是帶著野性的鹿,現在已經有了小狼般的桀驁不馴,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心中感傷,語氣仍然溫柔:“小言跟我回東宮吧。”

    “現在知道叫我回去了,之前怎麼連門都不讓我進呢。”言君玉可沒這麼輕易放過他,

    “是我不對。”

    他站在那的樣子實在讓人心軟,語氣也這樣真摯。雖然初春,仍然是冷,他連披風也沒有,不知道是怎麼跑到這來的。眼神雖然看得不清楚,也知道是極溫柔的神色:“我只想讓小言平安。”

    言君玉實在是沒什麼出息,也是蕭景衍這傢伙實在太有欺騙性,平日裡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怒自威,所以偶爾這樣的溫柔才格外有殺傷力。言君玉雖然仍然站著不動,語氣卻已經軟了下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從這過來?”

    “我從樞密院回來,想到小言也許會過來,特地在此設伏。”

    一定是他知道自己不肯回東宮,才特地來這裡堵自己的。言君玉也知道他是從緊急的軍情中抽出時間來,還特地拿樞密院來引自己上鉤。但他實在是聽到那三個字眼睛都亮了,心說自己才不是什麼小肚雞腸的人,還是先知道軍情要緊。

    這一猶豫,就忍不住往他那邊走了兩步。太子殿下從小狩獵,對於捕捉獵物很有一套。之前一步不動,免得打草驚蛇,見言君玉動了,頓時笑著大踏步走了過來,伸手拉住言君玉手臂,擁抱了他。言君玉聞見他身上有冰雪冷冽的味道,但也帶著樞密院的文墨香。

    怪不得容皓跟那西戎人總是不清不楚的,他們這類人實在太危險,喜怒不形於色,總是耐心等,再堅硬的城牆都一點點瓦解,

    “桃花快開了。”

    他說的不是桃花,而是蒙蒼的狂言,幽州於京都,就如同兗州於幽州,是一道堅實防線,幽州淪陷後,蒙蒼大軍想要打到京都,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這皇宮裡,也許都沒人比自己更清楚這句話的意義,言君玉沒有反抗,而是輕聲道:“我知道。”

    “邊疆戰情如火,小言。”他又輕聲說道,明明是這樣平靜語氣,就是讓人心中掀起驚天波瀾。怪不得太子妃教葉玲瓏,越是身處高位,越是要喜怒不形於色,因為你的一點情緒對於下面的人都是軒然大波,雷霆雨露,所以更要慎重。

    要換了人,聽見他這樣說話,哪怕是容皓,也會擔憂起來,但言君玉知道他意思。

    桃花要開,是說時間不多。戰情如火,說的是幽燕現在的慘狀,火焰是會燒掉東西的。邊疆每時每刻都有無數士兵死去,戰役中自不必說,還有那些傷兵,被馬踏傷的、被砍傷的、被俘虜的,幽燕的氣候比這要寒冷數倍。就在他們在這說話的同時,幽燕寒冷的夜晚裡,一個個士兵在痛苦中死去,再也無法見到自己思念的家鄉。

    他在樞密院做的每個決定,都決定著成千上萬的士兵該在哪裡,以什麼方式死去。戰爭是磨盤,千萬人的性命投入其中,會被磨得粉碎,一點渣滓不剩下。這是父親早就教會自己的東西,他們行軍的時候就經過前朝的古戰場,馬蹄踩下去畢剝作響,不到百年時間,河谷裡的士兵已經成了零碎的白骨,從他們屍體上長出的野草,開了滿河谷的黃花。

    這就是戰場,人命比野草還不值錢,野草至少還有下一個春天,士兵卻連一個寫著名字的墓碑都不會留下,河水一衝,就埋在了泥沙裡,靜靜地腐爛成灰。

    “我知道。”言君玉這樣回答他,墨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火焰:“但他們不會死得沒有價值的。”

    戰爭殘酷,是贏家才能說的話。自己現在要做的,是守住他們的戰場,幽州的四萬將士之所以不能退,是因為他們背後每一寸都是自己的國土,每一個百姓,都是他們的父母親人。守住這片國土,守住這些百姓,才是這場戰爭唯一的目的。當然,如果能夠在守住之後,還能有餘裕反擊,往前推出一段距離,作為幽燕的緩衝,就更好了。

    當初在思鴻堂不懂什麼是權謀的少年,現在已經有了挺拔的身形,甚至會這樣甚至認真告訴他:“我不會讓蒙蒼有機會看到京都的桃花的,我跟你保證。”

    他不再是等著蕭景衍擁抱的樣子,自己也敢主動擁抱太子殿下了,像一隻氣勢洶洶的小狼,雖然不甚熟練,但仍然是一副躍躍欲試,要擔當點什麼的樣子。

    不過他這樣子沒撐多久,因為轉過彎來,就看見御輦停著,旁邊還跪著一幫人。顯然是太子殿下一時興起要自己走走,宮人只能等在這裡。怪不得他說“在此設伏”,言君玉盯了他一眼,蕭景衍只是笑。

    言君玉倒不是怕人看,他還是不習慣被人伺候,在宮裡待得很不自然,沒法像容皓他們那樣什麼東西都隨手往旁邊一放,自有人接過去。要什麼東西也只是一伸手,自然得像與生俱來的。容皓作為從小養尊處優的平西王小世子,還教他,說:“你就當他們是個擺設就行了,難道旁邊擺個書架擺盞燈你也不自在。”

    但言君玉總是沒法習慣,在他看來,人就是人,怎麼能算擺設呢。衛孺也一樣是侯府的家奴出身,但他一點也不比鄢瓏差,像洛衡那樣的困境,更是完全沒必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