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家宴

    他寫了兩篇,終於撐不住睡著了。雲嵐安置好他,囑咐宮女小心服侍,回來一看,思鴻堂燈光昏暗,太子殿下正和言君玉一起擠在薰籠上,知道他酒量好,也不管他,只留了上夜的宮女,自己酒意上來,也不得不回去休息了。

    言君玉也摸不準蕭景衍到底有沒有醉,只覺得他比平時情緒外放許多,連笑起來眼彎彎的樣子也不常見,但還是安靜優雅,連言君玉摸他的臉,也只是安靜看著自己,笑著叫:“小言。”

    “嗯。”言君玉趴在他旁邊,忍不住玩他的睫毛。

    “小言,我很傷心。”

    “我知道。”

    小年夜團圓向來是宮中傳統,慶德帝從來不曾發過這麼大火,父子失和,家宴沒有了,連賜宴也沒有了,像是恨透了他。

    “我小的時候,他們很好的。”他山嵐般漂亮眼睛像是在認真回憶:“是六歲還是七歲,我忘了,我外祖父那時候還沒有調離京城,我們也是家宴,那年宮裡的梅花真好啊,母后還釀了梅花酒。父皇抱著我,給我講他當年當太子的日子,他說先皇不疼愛他,有一年也是賞梅花,先皇一直抱著廣平王,摘了一枝白的,不喜歡,又換一枝紅的,他好想讓先皇也舉起他來摘一枝啊,但就是開不了口。他說那時候他就暗自發誓,一定不要讓自己的兒子也這樣……”

    他從來不說這麼多話,說也不是這樣帶著情緒,言君玉開始還認真聽,後來就只記得心疼他了。

    “父皇記性不是很好。”他輕快地道:“我想,他只是忘記了。小言,你說對嗎?”

    言君玉忍不住點頭,蕭景衍伸展手臂,把他摟在懷裡,側過臉來親了一下他額頭。他的懷抱裡是很暖和的,只是這懷抱的主人現在很傷心。

    “我小的時候,我爹很少回來,也有一年春天,我阿爹和阿孃帶著我去樂遊原上看桃花,好多人,我阿爹還買了糖人給我吃。但本來是能忍住的,但一想到我爹很快要走,就忍不住哭了。我阿爹把我抱到屋頂上,跟我說,不是這樣算的,未來的時光雖然有分離,但人生不是隻有未來,還有現在和過去,分離是真的,這一刻的團圓也是真的。糖人吃完了,甜的味道卻不會忘,只要牢牢記得這一刻,想他的時候就翻出來想一想,就跟回到那片桃花林沒區別了。”言君玉認真告訴他:“所以後來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跑去看桃花,沒有花就看樹,我一直記得我阿爹和阿孃,他們不在了,但他們陪我的時光是在我心裡的。就算你爹不記得了,只要你記得,那天的梅花就是真的,誓言也是真的。”

    所以慶德帝曾經的慈愛是真的,曾經大笑著說“吾兒大類我”的自豪,也是真的。他晚年的多疑和暴戾,也無法磨滅這一點。

    蕭景衍沒有說話,只是忽然側過臉來,兩人離得這樣近,像是把明月都抱在了懷裡,言君玉忍不住,在他鼻尖上親了一口。

    蕭景衍笑了起來。

    “我沒有小言以為的那麼好。”他目光溫柔地看著言君玉,輕聲告訴他。

    “我知道。”

    他是真的知道,雲嵐今天說那句“殿下及時進諫得也妙,不然怎麼顯得自己不知情”只說了一半,顯得自己不知情是對在場的百官而言,也是對燕北王而言。其中隱去的那句,是“而聖上心裡卻明白是殿下的手筆”。所以才會大發雷霆,更顯得暴戾無常,這才是最誅心之處。

    慶德帝不再是當年慈愛的父親,他也不再是當年一心只要父皇認可的聰慧太子,他有他的江山需要守護。雲嵐行事雖然殘忍,但對於東宮來說,那被屠光男女老幼的棗林城也不過是雲嵐做的其中一件事罷了。就好像勸走蒙蒼也是容皓做的一件事一樣,一人狠絕,一人仁和,太子殿下只負責識人,他用雲嵐,也用容皓,任由他們自行其是。就連洛衡,也不過是他用來解決權謀的謀主而已,用人不疑,他還有太多別的事要顧,比如戶部的農田水利都是不能積壓的事,慶德帝現在一定處理不來,不在這個冬天弄完,明年春汛一來,萬事皆休。比如北方三省還保留“牢夫令”,年下事多,一定催生冤案。還有如何應對那如同一場必將到來的洪水一般的大戰。這裡面任何一件,都是成千上萬的黎民生死。

    他說要讓言君玉一直跟著他,就是要讓他看見全部的樣子。蕭景衍是他,蕭橒是他,沒有喜怒的宸明太子也是他。

    但言君玉總有新視角。

    “總是這樣的。”言君玉認真寬慰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愛:“就像聽演義故事,隋唐演義不講完,就聽不到陳三金了。如果陳三金一直留在山裡砍柴,雖然不會和家人分離,也就不會有後面打天下的事了。那那些百姓怎麼辦呢,火牛陣衝散玄武營,十七人守鳳歧山,沒有他的話,要多死多少人才有我們大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