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聽琴

    言君玉可等不下去,魚一樣呲溜一下也跟著他鑽到簾子後面去了,原來裡面還要穿過一段小回廊才到內室,過道的高几上擺著一瓶硃砂紅的梅花,映著白牆,像血一樣濃烈。

    內室仍然是一片黑暗,只在琴案上擺著一盞昏暗小燈,地上鋪著暖氈,洛衡席地而坐,身邊全是書。言君玉雖然也在思鴻堂看過書,但都是擺在架上的,洛衡周圍卻如同書的圍城一般,滿地都是堆疊的書、累累的文牘,密密麻麻的賬簿,許多都是翻開的,言君玉愣了一下才想到為什麼這一幕比思鴻堂滿牆的書架更讓他震撼——這全是洛衡翻開看過的。

    他這三天應該都在看書,言君玉之前也見過他看書,極快,一目十行,這樣的速度看了三天,難怪周圍書籍堆積如山。

    兩人進來,他也沒有停下,仍然漫不經心地彈著琴。酈玉從聽了太子那句“小王”就激動不已,一路飛跑到洛衡身邊,附耳說話,洛衡只是淡淡一笑,道:“算他還懂幾分禮節。”

    言君玉本來是忍不住的,見酈玉把太子殿下問的話說了,洛衡道:“那就把筆硯拿來吧。”

    他連忙幫著酈玉找硯臺筆墨,酈玉在琴案上把墨研開,沒開封的墨上面仍然有金漆龍紋,酈玉握著墨錠的手微微發抖,顯然知道利害。教坊司的罪人,筆墨一旦流傳出去,誰都可以憑這個來定他的罪,相當於把命交給別人,言君玉也忍不住問:“你真要寫字啊。”

    洛衡笑道:“琴都彈了,字還不敢寫嗎?”

    這是言君玉第一次見他的字,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當初寫“躔孛”給酈道永時,就做好了筆墨被流傳出去的準備了,那甚至可能是他的字第一次流傳到人前。說起來也巧,兩次寫字,兩次都是為了東宮。

    現在看來,他說的詩詞字畫無一精通應該不準確,因為他的字確實非常好,如果說葉椋羽的是林下之風,他的就是金戈鐵馬,極痩極美,卻藏著凜然殺氣。

    他仍然裁了個小紙卷,寫了三個字給酈玉遞出去,十分淺顯易懂:乞骸骨。

    言君玉知道,乞骸骨是說朝中臣子年歲已高,向聖上請求退職,回鄉終老。但這又跟伐檀什麼關係呢?

    他眼巴巴看著酈玉把紙卷遞了出去,洛衡雖然神色淡定,但這事也算是天下讀書人追求的巔峰,東宮禮賢下士請來當謀主,所謂丹殿執筆輔君王也不過如此,即使是他,也不免心潮難平,神色裡既有雄心,也有決絕。再轉頭看見言君玉這呆樣,不由得笑了起來。

    “小言看什麼呢?”他逗言君玉:“難道是也想要個小紙卷?”

    “為什麼你要用小紙卷呢?”

    “省錢呀。”洛衡逗他:“我在教坊司可沒這麼好的澄心紙用,都是零碎紙片,輕易不寫字,寫了也要燒掉,當然是小紙卷最划算。”

    言君玉本來是想問乞骸骨的意思的,見他這樣說,不由得勾起他自己小時候的回憶,又問:“那你是怎麼學會認字的?”

    “一個瞎眼的老琴師教會我的。”洛衡道。

    瞎眼的人怎麼可能教認字呢?言君玉滿頭霧水,還要再問,那邊酈玉已經回來了,道:“太子殿下說,請先生彈第二曲。”

    洛衡於是停下話頭,展開琴案上一本書,上面的字奇奇怪怪,像是胡拼亂湊成的,言君玉一個也不認得。不過洛衡卻照著彈了一支新曲子,還不忘告訴言君玉:“這是《別蘇武》。”

    “蘇武牧羊那個蘇武嗎?”言君玉問。

    自從酈道永那出昭君出塞後,不僅京中士子,連宮中皇子侍讀也把漢史翻來覆去各種看,折騰出不少影射。還有個戲班也弄了一出蘇武牧羊,講的是漢朝蘇武以中郎將持節出使匈奴,結果被扣在匈奴,不管威逼利誘都不肯投降,十九年不肯屈服,最後獲釋回漢的故事。言君玉看了,雖然敬佩,但也覺得憋屈,用衛孺的話說,叫:“換了是我,還放什麼羊,半夜爬去把匈奴的羊全燒了是正經事,反正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是,但這支曲子是講李陵贈別蘇武的故事。”

    “是那個投降匈奴的李陵嗎?”

    “對啊,漢武帝素來多疑,反覆無常,李陵寡不敵眾,又無救援,兵敗被俘。他先是讓滿朝文武討伐李陵,把不肯跟著罵的司馬遷施以腐刑,一年後又後悔,派人去接應李陵,然後又聽信訛傳,說李陵為匈奴練兵,誅他三族。也算是個精彩故事了。”洛衡笑著道。

    言君玉聽了,像是要說話,但又忍住了。他不是傻子,知道洛衡是在影射誰,事實上,就連容皓,被形勢逼急了時,也私下嘟囔過:“沒見過這麼多疑的,親生兒子也防賊一樣。”言君玉機靈,知道是在說當今聖上,聽了就放在心裡,倒是雲嵐聽了愀然變色,再三警告他。

    其實說到這件事,太子殿下確實是沒有可以指摘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流洶湧,明面上總歸是事君至孝,連御史也挑不出錯來。更顯得慶德帝心思陰沉多疑,連有些中立的臣子也漸漸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