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兇險

    “都說容公子博古通今,消息靈通。那容公子知不知道,二十年前,也有一個像酈道永這樣的千古忠臣。好好的巡撫不當,為了黃河決口一事,上了一道奏章,痛陳聖上數年來為了平衡朝中派系,工部用的江南派系,當地官員卻用山西派系,所以官員互相推諉,害了沿岸數百萬百姓。你說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聰明人,只憑隻字片語,就猜出聖上的權衡之術,真是狀元之才,除了他,這天下人,誰能直戳聖上的軟肋?”

    容皓臉色蒼白,他年紀輕,但也隱約想起當年有一道這樣石破天驚的疏,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聖上自然是寬宏大量地原諒他了,這道疏還被傳到外面,也是士林稱頌,捧得他比天還高。聖上也換了治河的方案,皆大歡喜。”雲嵐漫不經心地玩著手上柳條:“這人也有意思,雖是世代簪纓,卻安守清貧,又不與人結交,所以沒什麼把柄可抓。等了七八年,終於有一日,這人的一位最看重的弟子早逝了,留下孤兒寡母,無米下鍋。所以他在一個雨夜,送了一千兩銀子過去。你也知道,一個翰林院院士,一個月也不過三十來兩銀子,他哪來的這麼多錢。於是追查下去,原來是他變賣了太宗皇帝御賜的一套書,對外還說是燒燬了,這還了得,立馬就有御史參他。聖上寬宏大量饒了他,只發配雲南,去當了個小官,偏偏那年宮裡要建大殿,要木頭,這人不肯累死砍樹的民夫,少交了三百根還是兩百根,數罪併罰,乾脆家都抄了,大兒子發配邊疆,不兩年就累死了,妻女全部入教坊司為伎,連襁褓中的也不例外。”

    她語氣平淡,如流水賬一般,容皓聽來,卻句句驚心。

    雲嵐抬眼,見他嚇得這樣,笑了起來。

    “你可知道這人的下場如何?”

    “如何。”容皓聽見自己聲音像要發抖。

    “他被關進詔獄中,不知為何,明明都抄了家,偏偏案子卻一拖再拖,足拖了兩年,他的腿,進詔獄那天就打斷了,獄中又沒藥,又髒汙,所以腿上的肉都爛了,聽獄卒說,一碰就一片片地掉下來。就這樣,他還在獄中寫洗冤狀呢,咬破指頭寫得滿牆都是血,我也看過,真是字字珠璣,錦繡文章……”

    她的聲音平靜,眼中卻有晶瑩的眼淚,蓄滿了,滑落下來。容皓素日是以風流公子自居,女子的眼淚,也不知道見了多少,這一刻卻不知如何才好,又是驚懼,又是憐惜,待要安慰她,卻見她伸出手來,極平靜地抹去了這眼淚,竟然強笑了出來。

    “容皓,你見過抄家沒?”她問。

    容皓搖頭。

    “我見過。”她眼神似乎在看飄動的柳枝,又似乎在看極遠的地方:“但凡值得一抄的家,都是有點家底的。不是書香門第,就是世代簪纓,越是身份清貴,抄起來時候越精彩,所以尋常抄家都不能叫抄家,非得是極高貴的門第才行。管你什麼王侯公子,管你什麼蕙質蘭心夫人小姐,男者為奴,女者為娼,編入教坊司,所有的優雅體面,全部被踐踏到泥裡,不值一提。見過了六十一卷昭明文選付之一炬,我包管你不會再和我談儒。”

    容皓隱約猜到,只是不敢接話。

    雲嵐看了他一眼,笑了。

    “是了,你是寧西王的小世子,是見過皇帝的慈愛的。容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她湊近來,真像是要說一個秘密般,低聲笑道:

    “上次小言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差點脫口而出了。我想說,小言啊,你擔心殿下是對的。因為龍椅上坐著的那個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兇殘暴戾,刻薄寡恩,喜怒無常。他不是生來就這樣的,是這張椅子的錯,這張椅子上長滿了荊棘,這荊棘捆住了他,長進他的肉裡,讓他日夜寢食難安,非要撕碎幾個人才甘心。人在瘋狂的時候,哪怕是親兒子都會吞下去的。”

    都說酈道永放肆,她這話可比酈道永的要放肆千萬倍,饒是容皓這向來放蕩的性格,也被驚得怔在了原地。

    她卻只是笑。

    “容皓,我平時對你很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