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傾 作品

丘壑

    宜春宮仍是老樣子,那棵梨樹上累累的果子落了一地,在黑暗中發出黏膩的果香味,言君玉跟著容皓跟敖霽,兩側侍衛都穿著雁翎服,佩著腰刀,一聲也不聞,只聽見整齊的腳步聲。只看見羽林衛燈籠裡的光。

    他雖然不讀書,也知道那兩首詩的意思,是極尖銳極冒犯的質問,比所有的御史奏章都來得鋒利刻薄,卻也罵得痛快,酈道永寫出這樣的戲,就是奔著慶德帝來的。

    這出戏的後果,也一定很慘烈。

    快逃啊!他忍不住在心裡催促道,很為這個素未謀面的解元揪心。

    儘管他也知道酈道永已經無處可逃,沒有通行令牌,出宮都難,況且如今太平盛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去呢?

    眼看著已經到了宜春宮的門口,宮門虛掩著,敖霽一個眼神,侍衛直接踹開大門,魚貫而入。言君玉跟在他後面,也被挾裹著進去了。

    許多年後,他仍然記得這一幕。

    並不大的宜春宮裡,燈火通明,空無一人,所有的門全部洞開著,從庭院一直到正廳,全部亮如白晝。正廳門口,擺著一把椅子,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安靜地坐在那裡。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意外地年輕,言君玉剛剛從宴席上過來,見了滿席朱紫錦衣的重臣。然而他穿著一身白色布衣,卻比言君玉見過的所有文臣,都更有治國平天下的氣勢。他身形清瘦,身後也空無一人,但是他往那一坐,便彷彿身後已有千軍萬馬一般,氣勢驚人。

    第一才子酈道永,名不虛傳。

    “擺什麼空城計。”容皓冷笑道:“給我拿下。”

    兩側侍衛衝上去,抓住了他,早準備了枷鎖腳鏈,給他套了上去,二十多斤的重枷一上身,他那清瘦脊背也彷彿要折斷一般,但酈道永卻毫無求饒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昭君出塞》是我一人所寫,也請大人只抓我酈道永一人就是。”

    “布衣書生,也想教人斷案。把宜春宮所有人全部拿下,有沒有同謀,審過之後就知道。”

    侍衛衝了進去,原來那些戲班子的人全部都躲在室內,很快就抓出許多人來,有些還是些孩子,穿著單薄的水衣,戰戰兢兢的,很是可憐。言君玉看見酈玉也在裡面,臉色蒼白,眼睛卻亮得像一團火,緊緊盯住自己,不由得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覺得自己像助紂為虐的惡人。

    酈道永被上了枷鎖,由兩個侍衛提著,看著宜春宮的人全部被抓走,意外地鎮定,只是在容皓路過他時,淡淡道:“聽聞東宮五年前失了智囊,果然如今行事越發顛倒,黑白不分。”

    他這話正戳中容皓死穴,容皓臉色頓時蒼白下來,旁邊的敖霽冷冷道:“將死之人,也敢議論東宮?寫了兩句戲文,就以為自己是第一才子了,這天下文章比你好的大有人在。”

    酈道永大笑。

    “這天下文章與我平齊的,也不過一位罷了。”

    他還未笑完,容皓忽然伸出手來,狠狠揪住他的鎖鏈,罵道:“東宮現今輔政,該爭的自會爭。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千古忠臣,在這玩以死相諫。你死不足惜,要是聖上遷怒東宮,你有一萬條命都換不回。”

    他說的正是雲嵐也說過的道理,無論如何,保全太子要緊。言君玉本以為這句話是無可反駁的了,誰知道酈道永竟然笑著道:“東宮盡東宮的本分,我盡我的本分,大家各盡其職罷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正是你這互相保全的話,才給了鬼魅藏身的機會。要是滿朝文武都恪盡職守,也輪不到我來唱這出《昭君出塞》。”

    他一句話用了兩句道家的話,前者是莊周,後者是老子,言君玉聽不懂典故,卻隱約懂得了意思,只覺得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