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邊 作品

第60章

    陶溪走進病房,病床上的方祖清與坐在一旁的葉玉榮都望向了他。

    兩位老人的目光在觸及他的那一刻,他彷彿感受到一種輕微的震顫,那種飽含著沉重情緒的目光讓他突然有些不自在。

    他一時啞口,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喊什麼,好在一旁的楊爭鳴幫他將他手裡的水果拿走放在了床頭,對方祖清說道:“這是陶溪買給您的。”

    葉玉榮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是在看到陶溪的第一眼瞬間紅了眼睛,她朝陶溪走了兩步,卻不敢走到陶溪面前,朝他招了招手,語氣柔和地喚道:

    “孩子,來這邊坐吧。”

    方祖清穿著病服,手背上還插著吊針,蒼老的臉上透著垂然病氣,整個人彷彿在一夜間老了許多,看到陶溪進來後,插著吊針的那隻手就一直在顫抖著。

    陶溪向病床旁的椅子走去,在三個人的目光中在椅子上坐下。

    楊爭鳴又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要攙扶葉玉榮坐,但葉玉榮並沒有坐下,而是背過身用手背抹了下眼淚,然後倒了一杯溫水,遞給陶溪,一邊關心地問他有沒有吃早飯,餓不餓。

    像昨天在會議室一樣,陶溪雙手接過那杯水,輕聲說了謝謝。

    他能感受到老人這份小心翼翼的殷勤,也能感受到這份殷勤背後沉重深切的愧意,他一一應承下來,因為彷彿他稍微表露出一點抗拒和牴觸,葉玉榮就要黯然垂淚。

    他拿起葉玉榮倒給他的溫水,低頭喝了一口。

    葉玉榮終於在他身旁坐下來,兩位老人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陶溪覺得那目光彷彿有重量,他蜷縮了下手指,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

    明明是血緣上最親近的人,卻也是最陌生的人。

    這種尷尬的氣氛維持了十幾秒,方祖清開口說話了,他說話似乎有些吃力,但還是努力清了清喉嚨,像所有家長一樣,對陶溪問道:“和學校老師請假了沒有?”

    陶溪點頭道:“請假了。”

    兩位老人一直細細端詳著眼前這個十七歲的男孩,這雙眼睛實在太像他們的女兒了,他們昨天在會議室裡初見便有些心驚,此刻再細看卻滿心難言的苦楚。

    葉玉榮別開目光,拿出手帕擦了下眼角,然後伸出雙手,輕輕握住陶溪的手,陶溪沒有抗拒,只是垂下了目光。

    葉玉榮低頭看著陶溪的手,又紅了眼睛,這雙細長的手,和她女兒一樣,天生是適合拿畫筆的,不該受一丁點苦,她都不敢去想象過去的十七年,她的外孫過得是什麼生活。

    長久的沉寂後,陶溪聽到他的外婆顫聲道:

    “孩子,這些年,這些年委屈你了。”

    話還沒說完,她昏黃的雙眼垂下了幾滴淚水,落在了陶溪的手背上。

    陶溪像是被燙到一樣微不可查地瑟縮了下,眼睛有些發脹。

    他最終只是沉默著搖了搖頭。

    “那家人,他們對你好嗎?” 葉玉榮忍不住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她有些急切地看著陶溪,語氣裡是僥倖的期待。

    坐在病床上的方祖清沉沉的目光也落在陶溪臉上,無聲地問著同一個問題。

    陶溪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十七年的生活在腦中似乎只短暫地閃過,太多的情緒堆疊積壓在一起,壓著他喉嚨與舌根,他最後只說道:

    “我一直過得很好。”

    但這個回答似乎並沒有給兩位老人半分安慰,他們都沉默下來,站在一旁的楊爭鳴也沒有說話。

    他們昨晚已經聽蘇芸講了許多陶溪的事,都沒來得及去驚訝為何林家秘書會知曉如此之多。

    他們知道那個家庭有多麼貧困,養父常年在外打工,還有一個患病的妹妹,知道陶溪成績優異,考了縣裡的第一名,藉著林家的資助項目才得以來到文華一中讀書,也知道他遺傳了母親的繪畫天賦,即使耽誤了很多年,依舊能入圍全國頂尖賽事。

    一個孩子想要擁有好的人生,根本無法離開父輩的用力託舉,他們的孩子走著世間最崎嶇的路,成為了優秀的人。

    可這條路本該是一條康莊坦途。

    這條路他一個人走了十七年,翻山越嶺,歷盡艱險才走到家,他們卻目睹自己養大的孩子,差點斬斷毀掉他的前途未來。

    他們甚至用成年人的權衡算計,想要逼迫他簽下諒解書,那些他們自認為充滿誠意的補償條款,還諷刺地鮮明在目,那本來就是他自出生起就該擁有的,卻被他們作為逼迫妥協的條件,太荒謬太可恨了。

    他們恨極了郭萍,也恨極了自己。

    如今他們的孩子還願意主動來看望他們,對他們說,自己過得很好。

    葉玉榮轉開臉不忍再問,方祖清佈滿溝壑的蒼老面龐泛著青色,渾濁雙眼裡凝著化不開的哀痛悔意,他用那隻插著針的手,顫巍巍地伸向陶溪。

    陶溪猶豫片刻,回握住了方祖清的手,他聽到面前這位頭髮花白的老人,用嘶啞的聲音對他說道:

    “孩子,外公對不起你,你可以怨我恨我。是我對不起我的女兒,對不起我的孫兒,我答應過她要好好養大她的孩子,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可我讓他一個人在外面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回到家門口了,還要受我這個老頭子的委屈……”

    他說到一半開始垂淚,這位從來不苟言笑的老教授除了在女兒去世後,還從未如此痛哭流涕過,他緊緊抓住陶溪的手,佝僂著腰彷彿在賠罪。

    陶溪感受著那隻蒼老的手不可抑制的顫抖,兜頭而來的愧意太過沉重,密不透風地包裹著他,讓他覺得心口沉悶,連呼吸有些滯澀。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地對老人說:“您沒有對不起我,我不會怨您恨您,真的,這些年我真的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