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80、第四十九章

    董白對於這個世界的真實認知, 始於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經康復,大父十分欣慰,決定率領群臣入宮恭賀陛下。這樣的大朝會是莊嚴而隆重的, 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天子雖然年幼,未置妃嬙,但已有幾位公卿選了貴女入宮,作為天子的玩伴, 她亦在內。因此那天女孩兒們也需要特別起個早, 梳洗之後等待陛下朝會結束,大家再向天子道賀一次。

    但她沒等來朝會結束,她等來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以及她無法相信的噩耗。

    雖然無論是天子、大父、公卿,還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貴女們都在欺騙她,但她大概的確是待下極好的, 因此那幾個小宮女小黃門願意冒死為她傳遞消息,要她趕快出宮去。

    她的珠釵和玉勝, 燦爛如雲霞的罩袍,都在那個紛亂清晨散落在出宮的路上, 一件也沒有留下, 但比起那些美麗的飾物, 她更加恐懼的是, 宮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與她最為相熟的那個小宮女在送她從運送雜物的小門離開前, 是如此告訴她的。

    “出了宮門, 逃回郿鄔才是最要緊的,”她如此叮嚀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 但平民更不可信!”

    “為……為何?”

    “渭陽君是錦衣玉食供養長大的人,怎會知曉世間險惡?記住,將你的臉藏起來,藏不住也要用泥巴塗抹上!”小宮女十分嚴肅地說道,“若是男子見到你的模樣,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會如何呢?

    她隱隱能猜到一點,那是宮中的侍衛與宮女們暗地裡來往時會調笑的事,偶爾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輕文臣入宮,得了宮女們青睞,於是竊竊私語,講起一些隱晦而曖昧的玩笑。

    但她想象不出那種事如何能因“歹心”而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樣的人,又該如何自保。

    然而小宮女不曾告訴她的是……飢餓的感覺竟然如此難捱,難捱到令她絕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飯吃,吃過之後,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踉踉蹌蹌,推開那扇院門,見到坐在院子裡,正抱著個豬頭的陸懸魚的,她雖然進入這個真實世界的方式太過慘烈,慘烈到令她懷疑蒼天就是想要置她於死地的地步,但日後無數次回憶起那個晚上,她覺得,蒼天待她實在太過寬仁溫厚了。

    她雖然不知道這世間許多的悲歡離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這位兄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是個溫吞的,隨和的,說話時特別不講技巧,因此給人第一感覺頗有點笨拙,甚至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他更是一個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潔的人,這種感覺與他穿什做什麼都毫無干係。

    哪怕陸懸魚一身粗布短打,提著水桶在澆菜,有鄰人經過時與他打一聲招呼,於是他便停下來,笑呵呵地與人聊一會兒天,尋常得彷彿長安市井中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與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樣心性的人,只有他一個,她也只見過那一個。

    也因此,阿兄是個十分孤獨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處,長於何地,只覺得他十分小心地將巷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放在心裡,認認真真地往來交際。

    甚至在長安之亂,那些人已經罹難之後,他仍然將那些人放在心裡,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

    死人的分量是比活人重許多的,壓在心裡太久,總會讓人承受不住。

    但她的那位阿兄一聲也不吭,從不提起,更不落淚,於是她便會忍不住地擔心,那滿腔的悲愴與怨憤一起爆發出來時,會是何等可怕的光景。

    自從她跟著他一同離了長安,雖顛沛流離,但她一直老老實實,從未擅自離群,因而這的確是第一次幹了這般大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