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78、第四十七章

    她上學的時候, 曾經背過《桃花源記》,她還記得其中的一些段落。

    比如“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土地平曠, 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那些讀起來十分尋常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似乎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求,哪怕追求它的並非貧民百姓,而是累世閥閱的士人,現實都會無情地嘲弄他,再將他擊潰。

    王家三郎雖奄奄一息, 但似乎還能救得活,而小鬍子被丟下馬時,就只剩了一口氣。

    他被抬進屋中,兩隻被血糊住,根本睜不開的眼睛硬是用淚水衝出了一條縫隙, 於是靠著那個眼神, 家眷湊上前去, 哭哭啼啼地聽他說些什麼。

    小鬍子的胸腔起伏了幾下, 伴著最後呼出的一口氣, 他說:

    “這天道有何用啊。”

    ……似乎確實沒什麼用,尤其是臨死之前說這麼一句,就更沒用了。

    “他們今天無論如何不會再來,但門窗仍要警醒些。”她沒去管那一屋子的哭聲,而是十分鄭重地叮囑家裡的這群小妹子們, 看好了羊家小郎,不要隨處亂跑,留在家中,等她回來。

    身上的各項裝備都檢查好,黑刃嘀嘀咕咕的保養也做完之後,她將它重新背在身上,準備出門時,被王家二郎喊住了。

    “郎君高義,王氏滿門銘記於心!”他眼圈通紅,聲音顫抖,長揖到地,“但惡賊人多勢眾,郎君一人怎能替家兄報仇?不如帶家眷速速離去,以免惹禍上身!”

    “不,”她打斷了他,“我不是為你家兄長報仇。”

    “……郎君?”

    “你家與鄔堡結仇,無非為那千畝良田,但那些田地,既不是你家的,也不是鄔堡的,理應是百姓所有。”她說,“你家也罷,你祖上也罷,都沒少吃百姓血肉,我為什麼要替你們報仇,搶回田產?”

    王家二郎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那郎君此去何為?”

    “我是個劍客,他當著我的面喊,刀子才是道理,我只是想看看——”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推開了院門。

    “我們誰的道理更硬一些。”

    粟米將熟,收割過之後,或許要種一撥冬小麥,因此田間有許多農人在忙碌。

    天氣已經轉涼,但那些農人多半是赤膊赤腳,只穿一條破褲子下地勞作的。雖說這些田地都為鄔堡所據,但農人幹活時也頗為賣力,不見半分偷懶。畢竟除了他們下田之外,還有人腰間繫了鞭子,或騎馬或步行在田間巡視,誰要是活幹得不夠利落,就狠狠一鞭子抽下去,讓他清醒清醒!

    無怪乎那些農人都不穿衣服,因為也沒什麼衣服經得住那樣的鞭子,但牛皮鞭子直接打在骨瘦嶙峋的身體上,是必定要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因此她一路走過,就見了一路的傷痕,偶爾有農人抬起眼睛往她這裡看一眼——那是無聲無息,全無生氣的眼睛。

    她走在路上,走在金色的麥浪中,走在生機勃勃的大自然中間,又彷彿走在無數死人中間。那些人靜默著,像是等待他們既定命運到來一般,溫順,沉默,絕望地當他們的奴隸。

    她繼續耐心地走著,看到一名監工調轉馬頭,慢慢遠去時,對路邊正忙碌的一個農人打了一聲招呼。

    “老伯,”她問,“你是鄔堡裡的人嗎?”

    那人頭也不抬,彷彿聾了似的,於是她掏出一塊餅子,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