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68、第三十七章

    她想象過的攻城畫面是壯烈而盛大, 帶有古典美與史詩感的,就算不能感動個把文人騷客,至少能讓凡夫俗子兩股為之戰戰。烏壓壓的士兵如同地平線上席捲而來的烏雲, 鎧甲與武器上反射的光芒令太陽也失去了顏色。

    十米高的雲梯、拋石車、箭塔、那些堪稱古人文明智慧的結晶, 都將在曠日持久的攻城戰中一一上演,於是墨子與公輸班的遊戲永遠不會停歇。

    但不是“那種”攻城,至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種攻城, 與其說是西涼軍在攻城, 不如說是喪屍攻城。

    那些一步步靠近的,被拋射的長弓箭雨一波接一波射穿的並非西涼兵,而是普通百姓,當他們察覺進入箭雨範圍後,就開始瘋了一樣地不斷向前狂奔。其中當然有僥倖逃出箭雨範圍的人, 但考慮到被驅趕來攻城的百姓堪稱漫山遍野,箭雨雖不算百發百中,但也不容易落空。

    倒下的人被後面的人踩著身體或是屍體繼續向前,踩的人多了,大概也就成了徹底的屍體。而向前的人跑過五步, 十步, 二十步, 再被新一輪的箭雨射穿。

    那些人手裡並不都有武器, 絕大部分似乎只有根木棍, 就那麼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跑得口吐鮮血也不肯停下來。

    他們不能停下腳步,不能減慢速度,因為只要有人停了腳步, 就會被後面的人撞倒,再被無數人踐踏過去;他們自然也不能奔著其他方向逃跑,因為西涼軍中的藤牌兵與弓兵在後面壓陣,兩翼還有騎兵專門負責驅趕這些百姓——如同驅趕牛羊牲口一樣。

    他們只有一個方向,一個目的,穿過箭雨範圍,來到皂河旁,然後跳下去!

    初平三年春夏的雨水很足,足到讓朝廷也感到不安的程度,因此這條皂河比之去年更寬,更急,更洶湧些。

    想要在這樣一條河中遊過是需要相當好的水性的,因此有人在河裡撲騰幾下,打了個旋渦就被吞沒。於是後來者便在河岸邊張望,猶疑,再被更後來的人一頭撞下去,或是推下去!

    這河的確是湍急的,而且長安城附近的樹木早被砍伐一空,想抱著點什麼東西下河也是不成的,但他們還有可以幫助過河的東西:

    只要踩著別人,只要在水裡踩著別人,就能夠,就有機會,游到河對岸!然後爬上岸,在城下大聲地嚎哭,哀求——

    “我們是好百姓!”他們那樣喊道,“求你們放下城門!”

    有人喊得比這個更加急切些,“我是城中良家子——!親鄰皆可為我證明!”

    那些聲音從稀稀落落到變得密集,從只有男人的聲音到加入女人的聲音,甚至還有少年變聲期未過的聲音,淒厲而急迫地哀求著!

    城上無人回應他們,只有軍官的腳步聲來來回回,直到有運送物資的民夫忍不住開了口。

    “校尉,校尉你看……”

    “何事?”那個小軍官的聲音有點詫異,“你是問為什麼不扔石頭?”

    “就不能開城……開城放他們上來……”

    她毫不意外地聽到了皮鞭抖出的聲音,而後便是那民夫的一聲哀嚎。

    “你們聽好了,”軍官說道,“來日西涼軍攻城時,你們倘有一絲懈怠,就會比他死得還要慘!因為西涼人臉上可不會刻著‘涼州’二字!”

    過了半晌,又有人悄悄開口了。

    “那校尉為何不下令,乾脆殺了他們?”

    小軍官答得沒半點猶疑,“你當這城中滾石木料是平白長出來的嗎?”

    因而待城下的百姓越聚越多時,負責這一段城牆的小軍官才命令民夫們將石頭搬上去,只是待向下扔石頭時,又出了事。

    另一個民夫發了瘋一樣攔著他的同伴,拼命指著下面,大喊了起來。

    “那是我阿兄!我阿兄啊!校尉,我可以用人頭為他擔保!”

    小軍官的腳步聲匆匆過來了,半分也沒給那個民夫留情,一鞭子就劈頭蓋臉抽了下去!

    將那民夫抽得滿地打滾,皮開肉綻後,他才停下。

    “讓你扔你就扔。”這個幷州軍官說,“你多什麼話呢?”

    軍中律令她在高順營中是習過的,上城牆之後又聽了一遍。

    城上喧譁者,一者罰,二者殺。

    但那個民夫也許沒聽過,也許聽沒聽過都不重要,因此他抬起鮮血淋漓的一張臉,兩隻眼睛裡都好像流出血淚般,奮力地抱住了軍官的腿,絕望地嚎啕著,“那真的是我兄弟!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