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30、第三十章

    臨近初夏,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了。

    對於沒帶夠衣服被褥的人來說,這樣的天氣很是和氣,畢竟春夜寒涼,幾場雨過後總有病倒在路邊,再也起不來的人,天氣熱點,需要的衣物就少點;

    對於糧食帶得不足夠的人而言,這樣的天氣也很和氣,田壟間總有能尋到的野菜和嫩芽,初夏的野菜已經漸老了,咀嚼次數不足便想強撐著下嚥的話,偶爾會劃破喉嚨,但總歸比餓死強得多;

    但對於糧食帶得還算充足的人,這樣的天氣就很不怎麼樣了,幾乎沒有誰家的糧食不生蟲子,任憑洗幾遍米,吃的時候也要儘量含糊些,閉眼吃。

    河水渾濁,偶爾有上游漂下來的死屍,這樣的地方想要汲水,不燒開是萬不能喝的,畢竟漢人不是印度河流域文明哺育出來的,沒那麼強壯的腸胃。

    到處都有病倒的人,阿謙也鬧過幾次肚子,嚇得眉娘一副心思全在兒子身上,這幾日見他略有了好轉,也有心思與同心說話了。

    同心便是張遼送來的那個小娘子,十七八歲年紀,據說是家中略有薄資,被範夔盯上,家破人亡不算,還要用她抵了債。

    眉娘問起來時,她倒也不覺得十分難過。

    “家兄好賭,又不識字,範屠寫什麼,他便認什麼,沒有這一樁,怕也有下一樁,總是躲不過的。”她淡淡地說道,“只是阿母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也不必如此。”

    炊煙冉冉,兩個小婦人守在營地的一角,一個摘野菜,一個熬粥,手上不閒,但還能分出一點心思閒談。

    聽了這話,眉娘看了她一眼,“兄嫂而今不在了?”

    “他們住在夕陽亭那附近,”同心掐掉了一根過老過韌的草葉,“我偷偷求人看過,那一片的村莊都不在了,我那兩個嫁在同村的姐姐,亦是如此。”

    鍋中的米粥剛剛燒開,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顯得周遭格外嘈雜,只有這一角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眉娘似乎是想換一個不那麼悲慘的話題,但她想了一會兒,只想到了範夔,“人說範屠脾氣暴躁,豺狼之性,偶爾幾次他家人來我的酒坊打酒,我見亦是

    如此,妹妹在他家做得來麼?”

    那一把野菜摘乾淨了,放在一旁的水盆裡簡單漂洗一下,而後便被剁成了碎末,灑進了粥裡。

    “雖說脾氣確實大些,”她垂了垂眼簾,“他每次打死一個婢女姬妾,總要隔一段時間,才會再發一次這樣的脾氣,因而只要數著日子,小心伺候,也不難捱呢。”

    ……這個天好像被聊死了。

    在河邊給烏鴉清理內臟的鹹魚如此想。

    儘管在漢朝時,烏鴉並不是什麼壞鳥,甚至還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名聲,但它本質上還是雜食動物,來者不拒。

    考慮到“雜食”裡包括腐肉,而最近臨近潼關的路上,烏鴉變得多了起來,這就很不能細想了。

    同心那雙杏眼抬了起來,微微彎了彎,“現下跟著姐姐,又有陸郎君照拂,姐姐不必為妾傷神。”

    拿著個湯勺在鍋裡攪啊攪的眉娘終於想到了安慰話。

    “禍兮福所倚,妹妹啊,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鹹魚突然一哆嗦。

    “陸郎君怎麼了?”兩個人都轉過頭來看向了她。

    “沒什麼,”她趕緊把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扔出去,“我去看看陳大哥。”

    這時代但凡家境不那麼落魄的婦人,總是十分看重聲譽,力求將家業整治得井井有條。

    蕃氏又是個十分剛強的婦人,她雖出身商賈,卻嫁了陳定這麼個士人,因而平日裡自視甚高,不用說家中處處佈置用心,哪怕是同親族街坊一起被迫遷徙長安這一路,她也總要將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鬢髮不亂,衣衫整潔——她的丈夫與兒子,自然也是同樣的乾淨體面才對勁。

    但現下生火做飯的蕃氏已不見了剛出城時的剛強勁兒,她的眼窩迅速地凹陷下去,頭髮也花白了許多,一身舊衣衫上沾染了汙漬也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