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596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他聽到了腳步聲。

 ……不。

 那不是腳步聲。

 那是更漏。

 是焦鬥。

 是太陽昇起時的一律晨曦。

 那的確是腳步聲, 擺脫開所有束縛他的東西,美人溫柔的淚水,僕役悲傷的目光, 以及謀士焦慮的嘆息, 向他而來。

 袁紹服用過藥湯後, 靜靜地躺在帷帳之內, 任由美人為他梳理頭髮,並耐心地等待沮授的到來。

 纖細的手指像陽春三月的柳條一樣,輕輕地梳理過他的髮間。

 ——還記得嗎?主君曾經帶妾出遊詠春。

 ——是去漳水旁嗎?另一個臉蛋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少女輕聲問道,曾聽阿姊講起過呢。

 ——上巳節快要到了,主君只要洗一個澡,就會好起來啦。

 ——待主君下了軺車, 還會有好多女郎見了便走不動路呢。

 躺在榻上的主君輕輕地笑了。

 他已將死, 容顏枯槁,再也不會博得女郎們的垂青,只有身邊這幾個天真又嬌憨的姬妾, 有著與年齡相符的稚嫩的頭腦,以及令他也為之感動的溫柔和忠誠。

 他是不能再在上巳節時,帶著這一群姬妾去漳水旁遊玩, 也不能再得到女郎們欣賞的目光。

 可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兒子,年輕英俊, 光彩照人, 等他出遊時,一定有許多, 許多的年輕女郎將香囊擲到他的馬前……

 袁紹這樣昏昏沉沉地想著, 直到身邊發出了一些輕微的響聲。

 幾名年輕的姬妾悄悄退下, 有人走了進來。

 許久不見,沮授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大半,整個人瘦削得像一根竹子。

 但他的目光依舊平和而沉穩,而袁紹見到他之後,忽然覺得剛剛心中的不安漸漸消散了一些。

 就好像那個腳步聲也短暫地停滯了下來。

 “有天使至鄴。”

 袁紹的手忽然將身下柔軟的細布攥緊。

 “誰?!”

 “朝廷的使者,”沮授溫聲道,“授明公以太尉之職。”

 主公臉上的不安散去,他諷刺地笑了:“劉備疲憊已極,不敢犯境,因此朝廷才欲下詔安撫於我。”

 “不錯,”沮授點點頭,“主公將大公子召回後,便可安心養病了。”

 病榻上的人微微皺眉,而沮授也不急於繼續說服,內室便只剩一片寂靜。

 院中有日晷,細細的影像長了腳一般,在寂靜中悄然又向前一步。

 袁紹不得不開口了:“我該將大郎召回平原,還是鄴城?”

 沮授望著他,“主公欲靜心休養,河北諸事自然要大公子來定奪。”

 “三郎……亦可為我分憂。”

 話說到這個份上,稱得上圖窮匕見,沮授也不再回避了。

 “大公子有過否?”

 袁紹張了張乾枯的嘴唇,想了很久,只能不甘地伸出手。

 這位河北雄主輕輕拽住了沮授的袍袖,幾乎是用一種不講道理的哀求聲問他:“他平時也是很看重這個三弟的……”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沮授嘲諷地翹起嘴角。

 “舉凡父母,總覺得兒子們別無二心,但主公既要他們手足相親,必先令兄友弟恭才是,”沮授問道,“若弟僭兄位,主公以為其尚有手足之情否?”

 若還能有手足之情,就不會有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了!

 若沒有了手足之情,他們兄弟幾人,又會變成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