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561章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不是走進來的,是爬進來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

前,似乎是剔了燈芯,又似乎是加了一點油。

當袁紹不安地動了一下時,那個僕役立刻小聲問主君,要不要喝一盞水呢?

有溫熱的蜜水,所用的蜂蜜並不名貴,是冀州自產的,家中三郎很愛喝的那種。

袁紹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他看到華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舉著豆燈離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舊冷冷淡淡。

“袁公,還不曾悟麼?”

“先生好心,”他嘆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沒有孩子?

你愛不愛你的孩子?

你會不會將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以及幾個聰明又狡猾,強悍又兇殘的敵人交給你的孩子來面對?

你的身體已經腐朽,神志卻更加清明,你知道這一仗必須由你來解決,你知道你絕不能軟弱,絕不能退縮!你已經沒有機會去親眼看一看那個未來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業之上,是有機會更進一步的!

袁紹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有僕役忽然跑進來。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嗎?”

他的主公眼睛發直,似乎穿過帳篷,正在看冰冷而高遠的夜空,揣測住在那上面,俯視大地的神明們的心思。

神明輕輕地眨了眨眼,似乎覺得這一幕很有趣。

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舉手抬足,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命令,就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他們的意志就是無數人的命運。

因而在“無數人”看來——也就是那些睡在軍營裡的人,住在城中的人,擠在窩棚裡,瑟瑟發抖著入睡的人——這樣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出入有馬車,睡覺有被褥,就該是一點煩惱也沒有的。

但此時的陸懸魚也不曾入睡。

她走在軍營裡,身邊沒有親兵,就這麼在夾道間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帳篷裡的士兵是睡熟了的,他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憊,初時還會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鄉,想一想未來,後來什麼都不去想了,只顧著沉沉入睡。

箭塔上的士兵是見到她的,有人想喝問,又有人制止,有小兵跑過去,看了她拿出來的徽章後,嚇得趕緊行禮。

大將軍是和氣的,只要他們打開那幾座暫時空置的營門,她進去轉一轉。

但那有什麼可轉的呢?

其中有些的武庫與糧草已經轉移走了,有些甚至連帳篷都摘了,但地面還留了許多灶坑的痕跡,有沒燒盡的柴草,風一吹,那些灰燼忽然就被捲起來了,像一個個小兵,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禮。

她走在這漆黑的,靜謐的,連火把都不需要再點一支的營裡,努力地回憶著曾經住在這裡的人的每一張面孔。

她曾經是記得他們每個人的。

他們每一個人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家中有妻兒父母幾口,母親身體如何,用了什麼藥,她都能很流暢地背出來。

然後小兵就會激動得抹抹眼睛,甚至學了字後,在信中也要鄭重地提一筆。

——將軍記得我呢!

嗨,她早就不記得他們了。

五萬人的大軍,她怎麼記得過來?

那些天真的、暴躁的、忠誠的、愛發牢騷的士兵,她怎麼證明他們曾經活過?

除了這飛揚起來的草木灰,什麼能證明他們曾活過?

史書只會記下她啊!

史官會為她立傳的,不僅是史官,還有當時的許多文人,用不同的筆觸,不同的筆墨,不同的立場,去審視她,評判她,記錄她,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言一詞,她去過哪裡,打了什麼仗,殺了多少人,他們都會為她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