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363章 第四十五章

    那些溺愛女兒的父母可能會遐想自己未來的女婿會不會有這位郎君的好顏色,而潑辣大膽的女郎說不定就要想方設法地製造些偶遇,哪怕不能為其妻,只要跟在身邊,甚至做個幾夜的夫妻,說不準也是一樁美事——這樣美姿顏的好郎君,多像一陣春風啊。

    但荀諶不是春風。

    他不曾帶來什麼輕佻又美妙的風流韻事。

    他為範城的百姓帶來的,只有勞役與禁令,戰爭和死亡。

    “稚伯?”

    荀諶的聲音略有不解,於是陶升從那些遺憾的幻想中脫離出來,嘆了一口氣。

    “荀從事……”

    “喚我友若便是,”他微笑著請他坐下,“稚伯這幾日皆在城外營中,今日來見我,卻如何有這樣的心事了?”

    “友若……”陶升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我今日進城,見城中許多戴孝之人,皆在勞役之中……”

    荀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嘆了一口氣,看起來也很是憂傷。

    “我亦知此事,”他說道,“我已送信給鄴城,說範城士庶一片忠心,請主公免去範縣今歲賦稅徭役。”

    陶升的心中一喜,“當真?”

    對面文士苦笑著望向他,“我縱用兵使詐,亦不至於這般欺瞞同袍。”

    這個皮膚黝黑的武將不安地動了動,“是我錯怪了你。”

    “我徵發民夫,整修城防,實是迫不得已,”荀諶說道,“已有俘虜告知,陸廉亦在二張軍中。”

    這個消息並沒有令陶升感到驚訝,他當然是聽說過陸廉的,劉備麾下的名將,朝廷親封的紀亭侯,並且還是一位年輕女郎。

    “她在軍中又如何?”陶升奇怪地問道,“兵馬還是二張的兵馬,劉備又未曾親至,友若何以這樣戒備?”

    這個問題似乎問住了荀諶。

    直到僮僕端上了熱茶,話題才又一次繼續下去。

    “我聽說,青州孔融改進了紙張,又製出了印刷之術,”荀諶說道,“傳聞皆有陸廉的功勞。”

    陶升沒明白這與荀諶堅壁清野有什麼關係,便直率地追問了一句,“這又如何?”

    “絲貴而紙賤,稚伯知否?”

    “自然是知道的。”陶升點了點頭。

    “若將來中原各地,都有紙書,且物賤如泥,”荀諶在意地看著他,“又會如何呢?”

    “若當真如此,豈不是連黔首都能讀書識字?”陶升吃了一驚,但立刻變得高興極了,“經籍裡說上古時候,人人讀書明禮,說的便是這樣的治世吧!”

    荀諶微笑著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這樣的青州,這樣的陸廉,難道不值得重視嗎?”

    陶升恍然大悟。

    “友若高見!為我所不及!”

    這位出身寒微,行事粗魯的武將喝光了一杯茶後,很快就離開了。

    但荀諶面前的茶還一動未動,因此散發著清幽而苦澀的香氣,將這位謀士的面容籠罩在晦暗不明的霧氣裡。

    大漢的天下已經打成了這幅模樣,這一二十年間即使由哪位諸侯終結了戰亂,也不可能給黔首太多讀書識字的機會。

    他們總得想方設法在土裡掙扎,想方設法地活下去。

    但是在此之後呢?

    若是黔首都能出來讀書做官,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路邊的老農也會講幾句揠苗助長的宋人笑話,紡線織布的婦人也會對兒子講起孟母三遷的道理,牧童騎在牛背上,一邊搖搖晃晃,一邊讀著書。

    那不是一個再美好不過的未來嗎?

    但在那個美好的未來裡,他在何處?

    河北世家又在何處?

    陸廉在青州如何整治世家豪強,要他們歸還隱田隱戶,冀州的世家還不甚瞭解,但十分在意她的荀諶卻是一清二楚。

    當陶升走進來時,荀諶原本正在給審配寫一封信,想要勸說他停止與沮授的爭鬥。

    但他沉思了一會兒之後,覺得更應該寫一封信給陳琳。

    他極其清楚地看到,在劉備麾下任職的陸廉,已經是整個河北世家最危險的敵人了。

    天色將晚,這樣的時辰應該各自鳴金收兵了。

    但顯然對陣雙方都沒有這種自覺:

    ——既然已經打成了爛仗,那就這麼打下去吧。

    對於許多熱愛兵法,尤其熱愛紙上談兵的人來說,總覺得“戰場”是可以經過嚴密計算,精挑細選,從容佈置,最後再請君入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