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304章 第九十一章

    硯臺裡堆著黝黑的墨汁。

    它一般是濃稠的,飽滿的,帶著墨汁特有的光亮,並且隨時準備由那支禿了毛的筆蘸起,為它的主人不眠不休的工作添一點助力。

    但現在它的表面出現了淡淡的紋理,在主人偶爾呼出的白氣中變得模糊。

    屋子裡很冷,炭盆什麼時候將要熄滅了,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進進出出的每個人都很忙碌,而始終坐在屋子裡的人尤其忙碌。

    對於陸廉來說,“輜重”是一個詞,但對於田豫來說,它意味著一堆小山一樣的竹簡,以及竹簡所帶來的工作。

    與曹操需要操心的事一樣——除卻籌集糧草,徵發民夫之外,現在的天氣下,過冬需要的寒衣和木炭同樣是必不可少的。

    軍隊一旦缺少寒衣,緊隨而來的是大規模的凍傷與瘟疫。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打贏一場戰爭,當瘟疫來臨時,甚至主帥自己也經常不能倖免。

    因此田豫為了徵調足數的布匹來製造寒衣,必須要整理出一個計劃。

    他首先得知道劇城能調集出多少布匹,其次是整個北海,然後是東萊,必要時也要向琅琊與東海求助,但他對後者沒有多少信心。

    大量的平民滯留在琅琊,想將他們慢慢遷回來也是一件工作量驚人的工作,但沒有了這些平民,這半個青州哪來那些布匹呢?

    他需要大量官吏負責從附近郡縣徵調人手和物資,而那些官吏也不見了,那些人裡一大部分混雜在青州南下的民眾當中,努力維持著流民的生活,一小部分四散著乘車或是坐船北上或是南下避難去了。

    當他打開劇城城門,統籌北海郡的庶務時才發現底層官吏數量已經嚴重不足了。

    底層官吏數量嚴重不足,這意味著什麼?

    這對官府來說,意味著竹冊上寫明的每一個村莊,每一戶人家,每一個人究竟還在不在那裡,是生是死,能不能服役,能不能交賦,那些人耕種的農田,能不能拿出糧食來,沒有人知道。

    對那些百姓來說,意味著當他們遭受了天災,不知道該去尋誰上報,減免賦稅,不知道他們遇到匪類,該告向哪個官,又何時能有郡兵前來,剿滅流寇。

    劇城是有官也有兵的,這毫無疑問。

    但對很多鄉下人來說,即使遇到天大的冤屈也不會想要跑去劇城,去刺史府裡,將正在做學問的孔融拽出來,或者去郡守府裡,將忙於軍務的田豫拉出來,就為了替他們做那兩石糧食的主。

    只有真的鬧出人命,甚至是不止一條人命,百姓們才會想來劇城,尋一個活路。

    但在這個冬天,黔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可是剛剛打完一場大戰的劇城——看看城下,遍地都是屍骨啊!

    在圍城結束之後,清點戰場時,田豫已經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並且盡力地從劇城裡調撥了一些官吏去了各地,努力維持秩序。

    但這遠不足夠。

    光北海就有十四縣,縣下面自然有鄉,鄉下又有亭,鄉令不知道哪裡去了,亭長也帶著家小去逃難了,他調撥人手去做各縣的令長,又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就有起色呢?

    於是自然而然的,這些維持秩序的官吏找到了更加接地氣的辦法:

    他們不挑品行,不挑才學,只從當地選出些精明能幹的人來替他們管理百姓,這些人裡,素有名望的耆老是有的,純粹的地頭蛇也是有的,反正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熟悉每一家每一戶的情況,能將留在土地上的百姓管理明白,也就夠了。

    ……至於那些人裡是不是有品行可疑,欺男霸女,強取豪奪的土豪劣紳?

    ……管不得那許多!

    ……劇城外的屍體疊起了小山,民夫搬了幾天還沒搬完哪!

    抱持著這種想法的官員很多,甚至連城內也有了這樣的苗頭,都覺得只要能暫時將秩序維持好,不要過分欺壓百姓到揭竿而起的地步,熬過這一陣子就好了。

    田豫放下了筆,搓一搓已經凍僵的手指。

    ——不該是這個道理,他想,百姓們會扶老攜幼地南下,信任的不是這樣一位昏聵無能的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