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46章 第三十三章

    雞爪般的手指小心搭著窗洞,然後探出了骷髏一樣的腦袋,那顆皮下幾乎已經沒有肉的頭顱在細細的脖子上,隨風輕輕晃動,因此襯得那些人的眼睛極大,眼珠似乎也在微微往外凸。

    可他們還沒有嚥氣,還偷偷地望過來,似乎想要看一看這支進城的軍隊到底是什麼模樣。

    當看到她並沒有帶兵劫掠,那些人就更大了一點膽子,悄悄地挪到門口去,探出了半個身子。於是他們襤褸的衣衫和掩飾不住的一條條肋骨便全都映進了她的眼中。

    男人多一些,女人少一些,幾乎都是青壯年,很少有孩子,更沒有老人。

    他們的眼睛裡帶著野獸一樣的光,一點點地從窗洞挪到門口,再從門口挪到了街面上,然後這些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的百姓就這樣三五一群地聚在那裡,蹲在那裡,坐在那裡,跪在那裡,愣愣地看著她,看著一隊又一隊的兵馬進城。

    他們的臉上已經沒有什麼恐懼與不安,只剩下一種呆滯的麻木,以及某種扭曲的瘋狂和欣喜,就這樣散佈在已經被撕掉的窗絹後,家徒四壁的房屋裡,以及散發著屍臭味的街道上。

    ……這是一座被困半年有餘的孤城,它的殘破與凋敝的確是情有可原的,她這樣自己對自己解釋著,認為是之前的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但壽春的皇宮又立刻打破了陸懸魚腦內那些既定的,與圍城有關的概念。

    她去過雒陽,也去過長安,但那時她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因此無緣得見東漢時的皇宮究竟何等壯麗。

    但在之後她還是去過一些地方的,比如說曹操的鄄城,劉備的下邳,孔融的劇城。這些諸侯們的宅邸通常修建得很寬敞,也很樸素。

    這些諸侯有雄心萬丈的,也有隨遇而安的,但都不是愛好奢華的人,也不需要通過修建華美莊園來確認自己的身份,因而她見過的最豪華的宅子也就是劉勳的廬江太守罷了。

    但袁術的壽春宮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更超出了她對汝南、淮南這兩郡人力物力極限的想象。

    黑漆塗刷臺階,紅漆塗刷門庭,兩旁以玉石作飾,一眼望去,立刻就明白班固所說“玄墀扣砌,玉階彤庭”是怎麼一副景象。

    她慢慢地走上臺階,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宮門,按照經緯陰陽位置修建出的宮殿,便慢慢顯現在她眼前。

    有長虹一般的殿梁,有舒展如鳥翼的飛簷,殿柱下的礎石以大塊玉石製成,簷頭下的瓦當裡鑲嵌了黃金。

    紅石鋪就的庭院,無數奇花異草爭相散發幽香,中間又有寶石鑲嵌的石雕樹爍爍生輝。

    那些她以為的硬通貨,真金、白銀、珍珠、美玉、瑪瑙、珊瑚,在這座宮殿裡都被當成了裝修材料,巧妙地鑲嵌在了磚瓦里,臺階上,殿柱中。

    她在《西都賦》裡當作吹牛看的玩意兒,全部變成了現實。

    ……壽春怎麼會有這麼華美的宮殿呢?

    ……那些瘦骨嶙峋的守軍可是為了一群牲口就能打開城門啊!

    壽春宮並非沒有守衛,但宮門外的守衛已經四散逃開了,宮門內幾乎也沒有什麼稱得上有組織的抵抗。偶爾有三五個袁家的部曲私兵衝上來,很快被她身邊那些親隨一一砍翻,最後在一座幽深而寂靜的宮殿裡,見到了壽春昔日的主人。

    袁術年輕時應當也有一副好相貌,畢竟漢朝選官看重相貌儀態,而這些閥閱世家又有足夠的歲月來進一步改良他們的相貌。因而儘管失眠與瘋狂毀損了他的精氣神,但從五官上仍能看到一點昔日的風采。

    但這位“少以俠氣聞”的袁公路幾乎已經失去了講話的能力,他身著玄袍,頭戴冕旒,但身邊連最後一個衛士也沒有了。

    這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握著長戟,徒勞而猙獰地與她的士兵們對峙。

    當他看到她緩步走進宮殿時,胸腔裡就發出了更加急促的喘息聲。

    “逆賊!逆賊!”他罵道,“爾敢欺天耶!”

    “欺天?”她有點疑惑地問,“我如何欺天?”

    “若非爾以鬼蜮伎倆騙開城門——”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出聲,“袁術乃至是乎!”

    “你看到壽春城內的百姓都變成什麼樣子了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