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35章 第二十二章

    來日是來日,來日對復仇的幻想固然甜美,但眼前還有殘酷的現實需要面對。

    這一片荒廢的田野與溼地交織的戰場上,原本吳軍的前軍與中軍是聯繫十分密切的,前軍受挫,中軍的精銳需要下場,一來是為壓陣,給己方的士兵提振士氣,增加信心,二來則是用這些體力飽滿,士氣高漲的精銳去對陣對方已現疲態的主力。

    這應當算是正兵之道,老派、樸實,雖不取巧,但同樣也難以被擊破。

    張遼的出現打碎了孫策的設想。

    中軍兵甲精良,即使被張遼的八百騎衝陣,一時也未造成太大的傷亡,但問題來自於張遼太過勇猛,撕裂了陣線,打亂了中軍與前軍的聯繫。

    在中軍應當下場時,孫策的麾蓋被張遼衝破了,於是不僅親兵,連各個武將都立刻撥馬來救主帥——孫策若有閃失,這場戰鬥再無意義!

    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騎兵衝陣這一刻不過須臾,前軍已自小規模的潰散轉為了大規模潰散!

    潰敗是會傳染的!

    當第一個人轉過頭去開始奔逃時,立刻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立刻便會有第二十個三十個!

    尤其這些士兵並不那麼擅長陸地作戰——他們常年累月的作戰模式,都是登船靠岸突襲,一波攻不下去,攻勢立減,隨時便要逃回船上的!

    他們能夠攻下合肥,已經是孫策那超凡的勇武與人格魅力的影響,令這些江邊長大的士兵暫時摒棄了對陸戰的怯懦,轉而跟隨他奮勇作戰。

    但孫策的人格魅力不能轉化為戰果時——這些士兵們身上的怯懦之氣立刻又浮現了出來。

    有的士兵轉身逃回中軍的方向,還有的士兵一腳深一腳淺地衝進溼地深處的沼澤裡,但更多的則乾脆棄了兵器,拱手投降。

    這一戰之後,除了陸廉獲得了百戰百勝的美名之外,還有一位天下聞名的勇將,便是雁門張遼。

    這位年輕將軍的勇武與果決,以及對切入戰場時機把握得精妙至極的作戰天賦,都逐漸被各路諸侯所注意到——“雖古之召虎,不能比也!”

    不過此刻的張遼就很猶豫。

    他自覺對於戰場上什麼時候該衝陣,什麼時候該撤退的時機把握得確實好。

    但他和陸懸魚認識了這麼久,他總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跟她的思路完全對上的本事。

    孫策已經緩慢撤退,他追出去了很久,但陸廉沒有追,甚至還特意派兵去提醒他,孫策的主力未損,追敵時千萬小心些,不要中了埋伏。

    “他那兩千本部兵馬我自然不會輕舉妄動,”張遼返回時儘管滿頭大汗,但興致極高,“但他派了程普殿後,我又衝殺一陣,好歹多抓了五百多降卒——只可惜程德謀年齡雖大了些,用兵到底不俗,不曾令我尋到空檔,斬了他的人頭!”

    “啊,啊,”她在大纛下,有親兵給她搬了個胡床,她就坐在那裡,乾巴巴地笑了幾聲,“文遠辛苦啦!”

    張遼忽然意識到她似乎在為什麼事而煩心。

    “辭玉可有什麼心事?”

    “……沒有,沒有,”她說,“打了這一場,那個漂亮小夥子就得哭唧唧地回家了,我哪裡有什麼心事。”

    ……張遼靜了一下,努力回憶孫策的臉。

    ……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兩隻耳朵,也沒回憶起五官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但也可能是因為他當時衝過去,全神貫注只要殺他。那般鏖戰,自然不可能去仔細端詳他是美是醜,也就胡亂掃一眼那張臉罷了,馬戰混亂,是不是主將不是主要看鎧甲,看盔纓嗎?

    但仔細回憶一下,那個五官的確端端正正,該長的地方都長得很對。

    張遼不是什麼飽讀詩書擅作辭賦之人,形容不出孫策的長相,只覺得確實是一張很秀美的臉,放在女人臉上便是位美貌佳人,但在孫策臉上絲毫不顯陰柔婉媚,只覺得英氣迫人。

    “文遠?”陸廉的聲音給他從回憶里拉回來了,“你撇什麼嘴呢?”

    張遼趕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中升起了一股懊悔。

    ……還是騎術不精,他羞愧地想,沒一馬槊將美姿顏的孫郎戳下馬,下次努力。

    陸懸魚煩惱的事其實跟孫策那張臉沒半毛錢關係。

    她牙疼。

    牙疼的原因是……張遼過於能幹了。

    她就總覺得張遼要是隻牧羊犬,那每天晚上趕著羊群回家數一數時,絕對不僅不會丟羊,總能多圈回幾隻來。

    至於是野山羊還是別人家的羊,那就不一定了。

    但羊是要吃草的,草料要是不夠,一時又不能賣掉的話,那就只能殺了吃肉了。

    ……此刻合肥城中的糧倉裡真能餓死耗子,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原本巢湖水寨的糧食足夠這三千兵馬吃用數月,但現在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在她面前:

    俘虜的和主動投降的吳軍越來越多了。

    她其實還挺希望他們四散著跑進沼澤地裡去,自食其力挖點什麼草皮樹根吃幾個月,等戰爭徹底結束再跑出來的。

    但沼澤地裡只有毒蟲,沒有那麼多供人吃喝的食物,巢湖到合肥一代最近打了個稀爛,附近的百姓又基本跑光了,沒什麼村鎮給他們容身。

    於是這些潰兵又跑回來了。

    他們像一個個遊魂一樣,低眉順眼,腳跟著腳,蹭著走著,一個連著一個,都不用提醒的,主動就將武器上繳,然後往軍營裡走。

    ……再然後就找地方蹲好,可憐兮兮地等飯吃。

    這樣的俘虜來上三五百個擺在營裡,陸懸魚會覺得特別有面子,有成就感,能滿足她小小的,打了勝仗的虛榮心。

    但當這樣的俘虜來了三五千人之後,她看了那密密麻麻一片,身上滿是泥濘——其中有些人在極度驚恐的情況下還失禁了,於是大熱天的就不用提味道有多刺激——臉上滿是惶恐與期待的降卒時,陸懸魚就覺得自己的後槽牙開始疼了。

    張遼每次跑出去一圈,都能給她趕回一群降卒,現在又趕回了五百多人。

    坐在馬紮上的主帥就忍不住搓一搓臉,再搓一搓臉。

    “將軍,咱們回營嗎?”有親兵小聲問了一句。

    陸懸魚回憶起滿滿登登那一營的降卒,感覺牙更疼了。

    “我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她說,“你們看著他們些,沒傷的和輕傷的去洗洗澡,洗洗衣服,受了重傷的搬出營,外面搭個草棚子放著,給他們些食水,但棚子不要離營地太近,省得鬧起瘟疫。”

    “是。”

    “哦對了。”她不自然地又叫住了士兵,“告訴營中醫官,給咱們自己的士卒看過傷之後,也去給那些江東人看一看,所用草藥和細布乾柴花費,記在我的賬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