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156、第七十三章

    許耽這個人, 她印象其實很淡,因為這個人過於謹慎,也過於不顯眼。

    這個中年男人個頭不高不矮, 身材不胖不瘦,長得並不英俊, 但也不算醜陋,再加上他似乎刻意地習慣坐在較為下首的位置, 以示謙卑,因此存在感就更低了。

    但今天她總算明白什麼叫做“愛叫的狗不咬人”。

    許耽騎在馬上, 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最初的驚詫過後, 他只是感慨了一句。

    “誰能想到天下聞名的‘列缺劍’竟然屬於這麼一個黃口小兒?”

    “你既然知道, ”她回敬道, “是想試試我的劍是否真如傳言般鋒利嗎?”

    許耽搖了搖頭,“陸將軍的劍, 我是不敢試的, 因此只能略用一點小計。”

    那些哭叫聲,呵斥聲,腳步聲, 很快便近了。

    她回頭看去, 大吃一驚。

    “我聽說陸將軍不僅劍術卓絕,而且品行高潔,軍紀嚴明,待庶民如親子, 從不忍傷害分毫,不知確否?”

    她的瞳孔忽然縮緊。

    燃燒的民居後面傳來了哭叫聲!

    “孩子——!我的孩子——!”

    那些被丹楊兵以刀劍脅迫的百姓踉踉蹌蹌,從民居中, 從小巷中,還有各處的黑暗角落裡被趕了出來,滿臉淚水,渾身泥土,披頭散髮,□□著兩隻腳,有些衣衫不整,有些臉上見了血痕。

    從古至今,住在城邊的就沒有有錢人,這些百姓也幾乎都是黔首,整日忍受欺壓慣了,現在被人用武器脅迫著走出來——或者更狼狽些的,甚至是爬出來的——卻嚇得連哭聲也漸消了去,只有母親會小聲哄著孩子,想要讓他們止住哭聲。

    他們的眼睛裡只有驚懼,絕望,痛苦,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怨憤也不敢有!

    於是除了火焰一間接一間吞噬房屋發出的聲音外,這裡只能聽到低低的哭泣聲。

    “徐州人供養你們,”她重新將頭轉過來,望向馬上的武將,“你卻待他們如仇寇嗎?”

    “我的丹楊兵保護了他們,他們就該為我而死。”許耽冷冷地說道,“把劍扔下,否則我就殺光他們!”

    她一瞬間握緊了那柄黑刃。

    人群中有孩子的哭聲驟然放大,又被驚慌的母親立刻捂住了嘴。

    她將黑刃扔進路邊的塵土裡。

    “這不值什麼,”她說道,“你放了他們。”

    許耽的目光自她臉上打了個轉,落在了那柄毫不出奇的長劍上。

    有士兵跑過去,將劍拾起,呈交給他。

    “嘖,”他想單手拎起,試了試又重新丟下,“這麼重的劍,陸將軍倒是天生神力。”

    “你把他們都放了。”她又重複一遍。

    許耽臉一板,“你現在手上沒有了神劍,憑什麼喝令我?我憑什麼要聽你的命令?!”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不知道……浮屠教徒信我是滅世佛麼?”她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不怕遭報應嗎?”

    回應她的是一陣大笑,不僅許耽笑,那些丹楊兵也跟著鬨然大笑起來。

    “我豈是三歲小兒,任由你愚弄不成?!”許耽罵道,“我隨陶使君剿過黃巾,自然知道你們那套把戲!來人!給我綁了他!”

    ……她還是第一次被綁起來,這幾個丹楊兵拿了兩條麻繩過來,給她捆了個結結實實。

    ……說實話,她捆豬也沒這麼用心過。

    然後就被推推搡搡,送到了許耽面前。

    許耽居高臨下,充滿憐憫和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揚了揚下巴,“放了那些人。”

    路邊燃燒的木屋裡,有不堪忍受重量的房梁塌了下來,巨響掩蓋了火光之後那些男女老少的哭聲。

    他們似乎有人下跪,有人磕頭,也有人護著自己的妻兒老小,倉惶地逃命去了。

    已至丑時,夜黑得厲害,這座城池四處都在放火,但總有些黑暗的角落能藏住他們瑟瑟發抖的身軀。

    他們甚至顧不上回頭再看自己的家園,就那樣悽楚地,踉踉蹌蹌地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她將目光收回來,看看有人牽過來一匹馬,準備將她扔到馬上,於是抓緊時間問了個令她十分不解的問題。

    “許將軍,你留我這條命做什麼?”

    許耽愣了一下,冷笑道,“生擒自然有生擒的用途,難道你還想死麼?”

    這是自從許耽作妖開始,她心中就有的一個疑惑。

    她平時是個鹹魚性格,除了自己相熟的親鄰摯友以外,極少同徐州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士武將打交道,她對百姓如何,許耽是怎麼注意到的?而且留她一命做什麼?

    她和這群丹楊武將的三觀不說是對角線吧,至少也是水火不容,許耽要瘋成什麼樣子才能以為她會投降他們,為他們所用——

    “許將軍很看重我?”

    這位貌不驚人的武將“呸”了一聲,“我一見你便覺厭煩!你這班——”

    “一見我便覺厭煩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