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戒 作品

第八十二章 一壺濁酒配桃糕

 墓道中。

 許清昭慢條斯理地講完故事開頭,大家稍微討論了一下後,便由三號邢濤繼續講述。

 他依舊以安平公主的視角,輕講道:“那日比武過後,我便心心念唸的想與李慕見上一面。

 遣人打探了三日有餘,我聽聞李慕住在城中的一間酒肆中,便喬裝打扮後,親自前往。

 那日夜晚,我趕到酒肆時,他的幾位好友恰巧剛剛離去,而李慕已也是五分醉意。他坐在木椅上,雙目盯著桌上的桃糕、蠶豆,看著有些呆傻。

 我與他從未有過交流,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思緒良久,我故作江湖兒女之態,很刻意的出言詢問:‘都言李慕視錢財如糞土,不知能否再花些酒錢,請過路之人同飲?’

 李慕只短暫一怔,便笑著擺手道:‘店家上酒。’

 我順勢坐下,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像一位江湖俠女,拙劣地模仿著少言寡語的女豪傑形象:‘都言李慕是名滿天下之士,為何到了京都卻避而不戰?是怕死嘛?!’

 ‘哈哈,確是怕死。’李慕提壺斟酒,慢道:‘我有一日醉酒,便與青蓮鄉的許老狗打賭。他說,年幼時曾與父親進京,在城南驛站休息時,喝過尹家的松液酒,甘甜入喉,回味無窮,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酒。我卻覺得京城尹家的松液酒徒有其名……過於甘甜,沒有酒味。我倆誰都說服不了誰,所以……我便來京都買酒,回去讓鄉親父老品鑑,自能分出高低。’

 我聽到這話,呆若木雞。

 自蜀地而來,這遙遙數千裡,竟只為一酒的好壞之爭,一句戲謔之言?!

 ‘這便是,你不與黃梓相爭的原由?’我不可置信地問。

 ‘不,我還答應了青蓮鄉幾位軍戶的遺孤,幫他們在京都買些上好的脂粉,綢緞。’李慕舉杯說道:‘我離開時,許老狗已病入膏肓,氣若游絲,想來壽命無多了……這生前的諾言,莫要等死後相兌。我也要早些趕回去。’

 話到這裡,我內心升起一股羞愧的感覺,這種感覺來源於,我對世俗名利的看重。

 在我心中,這天下第一的美譽,這蜀地劍仙的名頭,怎麼還比不過一個戲謔的賭約?

 但在他心裡,卻是男兒一諾千斤重。

 我明知自己接下來的詢問,可能會讓他輕視,但我還是忍不住又問:‘你可知,這比武不成,天下人如何評價你?他們說,自那一日後,蜀地劍客的脊樑塌了……!’

 ‘哈哈,朝堂**,貪官橫行,那皇帝老兒不理朝政,卻只想找什麼人皇印,求得長生。北方蠻子入侵,南方戰事頻生,國土內群雄並起,想要分這靖國江山。天下看客不去保家衛國,卻評我蜀中男兒無脊樑?殊不知,蜀中邊境,十室九空,軍戶遺孤無數。’李慕輕輕搖頭,非常淡然地回道:‘是天下人冠我蜀中劍仙之名,而非我李慕自誇。他們欣喜時,願給我這種美譽,失望時自然也可以取走。原本就不是我的東西,失去了也無甚可惜。’

 酒斟滿,我與他一飲而盡。

 相對無言許久,我輕聲又問:‘你為何不出仕?’

 李慕已是八分醉意,搖頭道:‘劍與詩詞,救不了病入膏肓的靖國。就像……青蓮鄉最好的醫者,也救不了許老狗。’

 ‘芸芸眾生,凡夫俗子,可能一生都要蝸居在那四面環山的蜀中之地,不識入京路,不識天下美酒,只知那松液的甘甜。是王朝更換,還是山河破碎,又與他們有什麼關係?人生短短几十年,莫不如吃著桃糕,飲著烈酒,與三五好友一醉方休,來得自在。’

 我聽出,他的話中早已對靖國絕望,也已對我父皇絕望。

 這是大不敬之罪,這是赤果果的蔑視皇權,但我卻憤怒不起來,也無從反駁。

 那一日,我已徹底知曉,李慕根本不在乎什麼功名利祿,或者說從他未把自己當做一個劍客。

 或許,曾經的他想當國士,想以一腔熱血報效國家,甚至曾為之努力過,但最終卻發現……這腐朽的王朝,倒塌之勢已不可阻擋,蜀中家鄉,也必然盡是埋骨之地。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與他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

 一日之言,竟比我過去十八年說得還多。

 在宮中,我確實不知道該與誰交流。後宮中那些女人,巴不得我早點死;父皇的身份又太高了,能言,卻不能多言;宮中那些兄長姊妹,雖都有血緣,可卻私下交往保持克制,保持距離,否則一個不好,便有暗中結黨之嫌。

 臨行前,李慕已有十分酒醉,但他卻突然從懷中掏出用手帕包裹的桃花糕,輕聲與我說:‘我……趕路多日,盤纏都已用光,別無他物,只能將這家鄉的桃糕贈予公主。安平……安平,歲歲安平,也願天下安平。’

 我自覺將身份隱藏得很好,但還是被他一眼看破。

 是啊,我很少離開宮中,總是把人想得很簡單,自覺穿上普通的衣裙,再說兩句江湖之言,便可偽裝成這酒肆內的一員。殊不知,我腰間的玉佩流蘇,身後侍奉的婢女,酒肆

外暗中保護的禁軍,都早已將我‘出賣’。

 我接過桃糕,竟當眾輕咬了一口:‘好甜。’

 ‘桃糕是天下一等一的糕點。’李慕盯著我的臉頰,盯著我頭冠上的玉簪,毫無避諱地說道:‘美人如玉,才色雙絕,安平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啊。’

 我瞧著他酒醉的臉頰,竟也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若我要你出仕,你願意嘛?’

 這話一出,我感覺自己整面臉頰都燥熱了起來。

 我可是一國的長公主啊,我怎可失了儀態,忘了禮節,竟像普通女子一樣……在委婉的表露心意?!

 我記不得他的回應了,只逃跑似的離開了酒肆。

 ……

 那日分別,我便知曉自己對他傾心了,也知曉……他那日毫無避諱的話語,究竟是何用意。